“抓住的叛军余孽, 无一人证实当日在南州官道上刺杀陛下的, 除了他们还有另一拨人,”贺星锦低垂眼帘, 摇头, “这便说明, 薛浓玉雇的杀手当日很有可能并未动手。” “他费尽心力布下此等杀局, 又怎会在关键时刻不动手?”青年一时想不通这其中的缘故。 “若要杀, 他为何不在当时便杀?掳走再杀, 岂不费力?”贺星锦靠在椅背上, 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 “可如今也只有这两种可能,要么真是他雇的杀手趁乱将公主掳走,要么……” 贺星锦忽然住了口。 青年不明所以,茫然地等了片刻,才见他抬起手来,道:“出去吧。” “是。” 青年只得应声退下。 房内一瞬静谧,贺星锦的手掌贴着滚烫的茶碗壁,在一片幽微的光线里静默许久。 在南州官道上侧翻的公主车驾他已反复查验过,除了被箭矢嵌入,或被火焰灼烧的痕迹之外,根本看不出打斗过。 他已审过当日随行的许多人,叛军刺杀淳圣帝时,虽说众人皆忙于保护帝王,但公主车驾旁也并非无人守。 其时,本该守着公主的两名女婢却并不在车内,依据她们供述,是公主起先听闻外头有异动便让她们二人出去一探究竟。 紧接着箭火来袭,公主车驾的马匹受惊疯跑,再到之后,便是马车侧翻,待禁军过去时,车内便已不见公主身影。 若薛浓玉雇来的人不曾动手,而叛军又根本不曾靠近公主车驾,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公主,她是自己跑的。 贺星锦早已在重复的推演细算中窥见了这个答案,在南州时他便已有了这个猜测。 囿于心内的犹疑,他一直不愿将这个猜测当真,然而先有叛军余孽如一的口供,后有一封指向薛浓玉的密信。 不论这密信究竟是从何处来,其上薛浓玉的字迹做不得假,但无论是当日跟随圣驾的护卫亦或是前来刺杀淳圣帝的叛军余孽,他们都并未见到另一路人。 如今种种证据皆指向明月公主她并非是被人掳走。 长夜漫漫,掌中的茶碗已失了不少温度,贺星锦临灯慢饮一口,他再看向摆了满桌案的密信。 他到底还是没有在送往永兴给父亲的家书里写明此事。 思及在南州裕岭镇上,那医馆老大夫口中的那一对故意遮掩容貌的少年少女。 夜风拂过满案信笺,纸页声动。 作为大燕最尊贵的公主,她究竟为何要逃? —— 金乌西沉,被昨日春雨冲刷过的竹林石径湿润又满是泥土与草木的清香,商绒一路行来,一双绣鞋沾了不少泥痕。 梦石抱着一大堆的东西也没功夫多看脚下的路,就那么胡乱踩一通,踩到泥洼里他也毫不在意,只想着快些去将折竹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吃的玩儿的都赶紧放下。 “梦石叔叔,我拿一些吧。” 商绒看他满身是泥点,便说道。 在村口才下马车时,她便想帮忙,但梦石拦着不让。 “已经快到了,簌簌你自己小心路滑,我先快些去放东西。”梦石根本没办法回头,只这么对她说了一句,大约是他腿上的伤已经结了血痂,摩擦着衣料也不疼了,故而他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 “都和你说了,不要买这么多。” 商绒看梦石在进院前险些一个趔趄,她不由回过头来,对身边黑衣少年小声说道。 竹林里的雾气浓烈,少年亦是双手不空,提着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盒子,听见她的话,他侧过脸来看她:“我问你喜不喜欢,你都与我说喜欢,我才买的。” 商绒躲开他的目光,有些羞窘,“我是怕你不高兴。” 没有人喜欢听关心的人一直对自己说“不喜欢”,“不好”,“不要”,这种总是在拒绝的话。 这是薛淡霜曾与商绒说过的话。 在遇见折竹之前,她比刺猬更像刺猬,可是薛淡霜跟她说,她总是这样会伤害到真正关心她的人。 她有点出神,不知少年听清她这句话时,他那双犹如点漆的眸子似乎亮了一点,潮湿的雾气里,他的嗓音沉静:“买给你的东西,为何要怕我不高兴?难道,这些你都不喜欢?” “喜欢。” 她说。 他连买给她的衣裙都一件比一件漂亮。 少年再也没说话,却一直走在她的身旁,将她护在山径里侧,他的视线低垂下去,落在湿润的石阶上。 于娘子蒙受一场大难,如今身形已清减许多,不同于梦石在牢中被胡林松与谭介之二人照顾周到,她与她的夫君在牢中是的的确确受了几番严刑拷打的,她如今脸侧还有一道没痊愈的鞭痕。 瞧见梦石进院,她便忙上前帮着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放下,没一会儿又见商绒与折竹进来,便又福了福身,垂首道:“公子,此番若非是您,奴家与夫君必定是要冤死在牢里的……” 看她眼眶里浸出泪来,商绒便将自己袖间的帕子递给她,她低声道了谢,又将他们两人迎去饭桌前,道:“奴家也没什么好报答的,除了此桌酒菜,此院以后也赠与三位,万望你们不要嫌弃。” “这桌酒菜好,我看院子就不必了,”梦石从房中换了身衣裳出来,“于娘子,这好歹是你们的营生。” 于娘子摇摇头:“这营生奴家是再不想做了,这院子若三位不要,奴家与夫君也是要将它荒废了的,往后奴家便继续采药,夫君做他的木工,再不碰这些了。” 牢中几日,他们夫妻两个已然被吓破了胆,再不愿做这些了。 落日余晖散尽,天色暗暗沉沉,于娘子在厨房内烧好了几桶热水便离开了,她夫君在牢中伤了腿,如今正卧病在床,她急于回去照料。 梦石先在桌前草草地吃了几口,实在忍不下身上的痒意,便撂下筷子去房中沐浴了。 商绒吃着一块犹如琥珀般油亮剔透的红烧肉,院中寂寂,她注意到身侧的少年捏着筷子半晌没动,只垂着眼,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她想了想,夹了一块肉给他。 少年失神般地也不知在看哪一处,却因碗中忽然多出的一块红烧肉而眨动一下眼睫,夜风拂面,他轻抬起眼帘。 “折竹,很好吃的。” 商绒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怪,她端着小碗,对他说。 “哦。” 他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夹起肉来咬一口。 商绒兀自低头盛鱼汤来喝,没察觉少年偶尔偷偷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只是觉得他心事重重的,连饭也顾不上吃。 “你在想什么?” 商绒还是忍不住问他。 折竹蓦地对上她那样一双波光清莹的眼睛,他捏着汤匙的动作一顿,清隽的眉眼间竟显出几分不自在来。 “你……” 他才开口,却发觉自己根本无法轻易开口问她,他抿起唇片刻,别过脸:“没什么。” 给他夹菜,为他盛汤,她这样, 究竟算不算是喜欢? 他不确定地想。 不多时,梦石终于沐浴完毕,从房中出来,木雕莲花灯的光影照见他的身形,商绒看他走近,便发现他颈间竟起了好多大小不一的红疹。 “梦石叔叔,您这里……”商绒指向自己的颈间。 “簌簌有所不知,我原有个毛病,”梦石挠了两下脖颈,在桌前坐下来,笑着说,“只要穿得衣料粗糙些,便会起红疹。” 他面上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我又哪有闲钱穿那些好料子的衣裳,只咬牙买了一件里头穿的云锦料子的,就这么一直穿,不怕你们笑话,我有好些时候没洗过它了,不是不想洗,只是一脱那衣裳,这红疹就痒得厉害。” 但今晚是没什么法子了,衣裳穿得久了,还是要痒的。 他话音才落,却见商绒惊愕地望着他。 “怎么了?”梦石不明所以。 商绒还未开口,折竹却搁下汤匙,碰撞碗壁的清脆声一响,他若有所思般睨着梦石颈间的红疹,语气颇添几分意味: “天下间竟有这般巧合的事,梦石道长可知,她与你一样,也有这样一个毛病。” 天底下,究竟有没有这样巧合的事? 这一瞬,梦石满脸诧异地看向商绒:“果真?” “是的。” 商绒点点头。 梦石心内不知如何盘旋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看着对面那姑娘一张经由面具遮掩的脸,半晌一笑:“这大抵,也算得是我与簌簌的缘分。” 商绒低眼,强压下心头纷杂混乱的疑虑,将仅剩的两块红烧肉与鸭腿肉都夹到梦石碗中,说:“您方才都没吃几口,再吃一点吧。” 梦石满脸笑容,拿起筷子却对上少年一双冷淡的眼眸。 他故作不知,端起碗来便吃。 少年一张俊俏的面庞神情寡淡,却又认真地审视身边垂着脑袋喝汤的姑娘。 他漂亮的眸子泄露一丝闷闷的情绪。 她到底喜不喜欢啊?
第42章 很好看 晨时春风料峭, 满山雾浓。 黑衣少年手中抱着几个油纸包,一边吃着一块刚出炉的酥皮蜜糖糕饼,一边往那座小石桥上去。 桥下小河水声涓涓, 在桥上等了许久的青年听见他轻快的脚步声一霎回头, 便唤了声:“十七护法。” “你这么闲啊?”少年走上石桥,似笑非笑。 姜缨一噎,心知这少年仍对他之前那番劝诫的话抵触至极,他垂下头,道:“并非有意来打扰护法, 只是属下遣出去的人送了妙善道士的消息回来。” 少年闻言,果然一掀眼帘, 盯住他。 “天机山功法天下闻名, 但传至妙善便在十六年前绝迹江湖,也有传闻说妙善是修习天机功法最后一层不得要领,走火入魔死了, 但属下探查到, 妙善当年最后出现的地方, 是业州神溪山, 那时他也不知因何断了一臂, 经由神溪山的圣手张元喜诊治后, 便再无音信。” 业州神溪山。 折竹倚靠在石桥的栏杆上, 半垂的眼帘遮掩了诸般闪烁不定的晦暗光影, 他捏着油纸包的指骨下意识地用力, 酥皮糕饼碎了一层又一层, 他才如梦初醒般, 松懈了力道, 但为时已晚, 糕饼已经捏碎了两个。 他的眉头轻皱起来。 “十七护法?”姜缨小心翼翼地再唤一声。 他其实并不知十七护法究竟为何要查妙善的旧闻,但他也绝不敢好奇深究。 “薛浓玉死了吗?” 折竹回神,却冷不丁地转了话题。 “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护法,楼主一定要报薛家利用栉风楼之仇,但如此一来,即便她在送到凌霄卫千户贺星锦手里的密信中涂去了栉风楼三字,但薛浓玉作为始作俑者,却是什么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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