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了抿唇,视线再落在水面,她抬起手。 她不知在她手中石子抛出去的那一瞬,身侧的少年指缝间有一枚银叶被他以内力极快地打出去。 银叶的速度快到商绒根本看不清它的形状,只以为是林梢斑驳摇晃的一簇光影轻轻一闪烁,它轻擦着水面推着那颗石子迅疾地划出极长的一道线痕。 商绒满眼惊诧,她一下转过脸来看他。 “我赢了。” 折竹气定神闲。 商绒却有些不敢相信般,她蹲下去自己捡了颗石子起来抛出去,而少年指间的银叶同时飞出,再度抵着那颗石子在水面划出长线。 “我好厉害。” 她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双手,语气里满是惊异。 “是啊。” 折竹轻轻颔首。 不过是小孩儿玩的游戏,但商绒发觉自己如此轻易便能打出漂亮的水漂,她便忍不住试了好几次。 此前的魂不守舍,满腹心事好像都被暂时冲淡。 对于折竹而言,要一次次将银叶打出去推远她的石子还不被她发现是需要耗费内力的,过往用来杀人的手段,此时却被他悄无声息地拿来哄她玩儿。 然而流霞绯红灼烧满天,金红的光影交织于河上林间,鲜红的木棉花一朵朵趁风而飞,他只是这样静默地看着她,就心甘情愿地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叶。 “我既赌赢了,那你便该答应我一件事。” 最后一片银叶飞出去,他忽然开口道。 商绒闻言,回过头。 “什么?” “你承诺要默给我两卷道经,如今却只默出一卷,”折竹走近她,半垂眼帘轻瞥她乌发上的木棉花瓣,他伸手轻轻摘下来,“我信你是重诺之人,余下一卷你必不会食言,所以商绒,相对的,我也一定会保你无虞。” “何况是你自己说的,” 他揉捻着木棉花瓣,对她道,“无论我去哪里,你都愿意跟着我。” 先是道经,再是她此前亲口说过的话,他几乎是一开口就堵住了商绒的千般借口。 “我知道,” 商绒很快别过脸躲开他的注视,隔了好一会儿,她耳畔只余风声与水声,“我都记得,可是……” “可是什么?” 折竹扔了那瓣花,一双漆黑的眸子认真地望着她,说:“商绒,我有地方藏你。” 散漫的夕阳将天地照得一片橙金,在河畔饱食过的马再回到山道上,马蹄声都轻快许多。 商绒手中拿着折竹的软剑,薄刃上穿了三条鱼,为了这三条鱼,他也弄湿了衣裳。 她后知后觉, 折竹似乎已经许久不曾在剑柄上涂那草汁了。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梦石在院中正考虑着该做什么晚饭,听见马蹄声在林中渐近,他便走出院外去迎,却见马上的少年少女衣裳都是湿哒哒的。 “糖醋鱼。” 折竹将商绒扶下马,接来她手中的剑,指向梦石。 “三条都做糖醋鱼?” 梦石瞧见剑刃上穿的三条鱼,不由失笑。 这些日子以来,梦石常常做饭,他如何不知商绒吃鱼,最喜欢糖醋鱼。 “其它随意。” 折竹见他将鱼都取下,便拉着商绒进院。 趁着商绒进屋换衣裳的功夫,而梦石又在厨房处理那三条鱼,折竹一边擦拭着剑刃,一边出了院子走入竹林。 “十七护法。” 姜缨一见折竹孤身前来便从婆娑竹枝后现了身。 落日余晖燃尽,天色变得暗淡许多。 “凌霄卫既借江湖人的手段寻我,想必也不该只有造相堂收到了消息,”折竹将擦拭干净的软剑缠入腰间金扣,“楼中可有传信?” “并未,” 姜缨摇头,“但是十七护法,若楼中也收到此消息,恐怕楼主她一定会命您即刻返回栉风楼。” 凌霄卫此举,一为寻人,二为试探。 他们给造相堂的价钱便是极高,想来给栉风楼的也不会少,若楼主不应,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但如此一来,楼主一定会命十七护法返回楼中解释因果。 “那个贩子呢?” 折竹却忽然问他。 “最迟后日,便能将他带来。” 姜缨如实说道。 那贩子便是拐卖梦石女儿的那个,他遣出去的人在淮通寻到了他,依照今晨收到的消息,他们还需一日的功夫才能赶到此地。 “待后日人一到,” 折竹的面容隐在一片晃动的阴影里,他的嗓音冷淡,“我们便动身去业州神溪山。” 即便凌霄卫有可能已经得知杏云山与容州的事,但他们要凭那些蛛丝马迹找到蜀青来,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他的确也不得不提早防备。 至于辛章…… 他滞留蜀青便是为查出此人以绝自身后患, 可如今为保全商绒,他只怕是等不到此人现身蜀青之时了。 “可楼主她……” 姜缨才出口的话音骤然消弭于少年疏冷的一瞥。 “今夜,” 少年的眉目犹如浸雪般,语气轻盈,却凛冽生寒,“便将造相堂都清理干净。” 骗人的鬼话,他惯常会说给将死之人听。 信与不信的,他都会杀。 难得的晴夜,商绒一个人在房中辗转难眠,那少年推门出去时的轻微响动她都听到了,但她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裹着被子静静地睁着眼,等着困意将自己彻底裹挟。 折竹这一去,第二日午后才归来。 “老秀才的儿子今日成婚,邀了我,也让我带上你们一起去,”梦石在廊上耐心地劝商绒,“你怕是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便跟着我去瞧瞧吧?” 商绒抵不住梦石这几番劝说,怕他失望,她也不好意思再说拒绝的话,便推门进去换衣。 少年熬夜杀人归来,几乎浑身浴血,梦石烧了水让他沐浴过后,他便似游魂一般进了屋便往床上一躺,动也不动。 商绒坐在镜前自己粘好面具,但瞧见自己披散的发,她忍不住回头去看榻上的少年。 她才拿起木梳来,却听他恹恹的声音传来: “你想去?” “梦石叔叔很想让我去。”商绒又回头,看见他仍趴在软枕上,眼睛也没睁开。 “你总是这样,” 他睡意极浓的嗓音有些哑,轻轻地哼一声,“总那么在意旁人。” 才仅仅睡了一个时辰,他坐起身来不情愿地睁开眼,木脚踏上的一双黑靴也懒得穿,赤足走到她的面前来,拿过她手中的木梳。 光滑清晰的铜镜里,映出少年一张俊俏的脸。 商绒悄悄地盯着他看。 少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她梳头:“你好麻烦。” 他裹着困意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对不起。” 商绒仰起头,真诚道歉。 午后的春阳灿烂,满窗的山花在轻柔的风中颤颤巍巍,少年被她这样仰望着,他忽然撇过脸: “没关系。”
第46章 不要怕 老秀才家中是今日桃溪村中最热闹的地方, 新娘的花轿还没到,院子里就已经聚满了人。 老秀才在门外已经站了许久,但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疲累, 始终满脸笑意地将每一位携礼而来的宾客迎进门。 “周老啊, 恭喜恭喜。” 梦石将手上的东西递出,面带笑容。 “我还当你不来了,”老秀才将东西接过来交给一旁的大儿子,又注意到远处步履极慢,还没走近的一对少年少女, “那便是你的侄女侄儿?” “错了,” 梦石一眼瞧见好些个随父母来的年轻姑娘在往那边望, 他心念一转, 摇了摇头,笑眯眯地道,“一个是侄女, 一个是侄女婿。” “侄女婿?” 老秀才在小学堂只常听梦石提起他的侄女儿, 却从不提那个少年, 他此时听了这话, 便有些惊讶, “已经成亲了?” 此番成亲的, 是老秀才的老来子, 他大儿子的女儿如今也有个十五六岁了, 此前在村中的小庙会上, 许多人都见过那少年的好模样, 他的孙女儿也不例外, 他还想着能不能说上一门亲, 可他们却原来, 并非兄妹? 此时那少年与那姑娘渐近,老秀才再端详了他二人,的确生得不像,那姑娘的肤色也暗上许多,模样生得好,却奈何脸上多有瑕疵,再反观那少年…… 瞧着……似乎也不是那么相配啊。 “娃娃亲嘛,”梦石气定神闲,“我们两家都是家道中落,也只好相依为命,我侄女婿立志要考取功名,再八抬大轿迎我侄女儿进门,若不是因他要寻个清净的地方读书,我们也不会找到此地来了。” “原来如此啊……”老秀才捋了捋胡须,又见那俊俏少年神情恹恹的,一看就是挑灯夜读过,再看他打着哈欠却还不忘拉住身边那姑娘避开路中间的小水洼,老秀才彻底歇了此前的那番心思。 “梦石叔叔。” 商绒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可聚在门前的这些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与折竹身上,令她有些不自在。 “这位便是周老。”梦石笑着向她介绍那老秀才。 商绒看见老秀才胡须和头发都白花花的,她轻轻颔首,道:“周老先生。” 老秀才一笑,牵起眼尾的褶痕更深,他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那吹吹打打的声音渐近,他的眼睛顿时更亮,院子里的许多人也跑出来,挤着嚷着“新娘子来了”。 商绒不由转过脸,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村中无马,那年轻的新郎骑着一头驴,穿着一身颜色鲜亮的喜袍走在最前面。 所有人将那一顶红轿子围在中间,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敲锣打鼓的,十分卖力。 轿子在门口停下,那媒婆扭着肥硕的身姿唤新郎去踢轿门,周遭人闹哄哄的,折竹靠在院墙上,也饶有兴致地盯着看。 新娘举着一柄团扇遮掩面容与新郎牵着红绸进了门,聚在门口的人便也都一窝蜂地跑进了院。 这是商绒第一次看人成亲。 她跟着折竹走进厅堂,案上的龙凤红烛高照,桂圆花生在盘中堆成小山,红纸剪的囍字在正中的墙壁上,闪烁泛光。 众人笑闹着,一对新人在唱声中拜堂。 “当初我和杳杳她娘成亲时,可没这么多人。”梦石看见那新娘子被送去了新房,他一边拍着掌,一边对身边的商绒与折竹道。 他孤儿一个,没什么家人,在白玉紫昌观的师父也未能到场,而他妻子的娘家人也少,住在山里又没什么邻里,远没有今日这样热闹。 “是不是成亲的人,都这样高兴?” 商绒看着那位满脸笑容的新郎,脑海里却浮出薛淡霜的脸,薛家与赵家定下婚期时,她也是这般,眼睛和眉毛,总是弯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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