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舍得下, 他就不会一个人呆呆地看那么久的月亮。 如果舍得下, 他绝不会等到她出现。 清冷的月辉被婆娑的枝影揉碎,在她的肩头斑驳摇晃,折竹怔怔地垂着眼,他的声线沙哑得不像话:“我的钱都给你,家也给你。” “我只要折竹。” 商绒仰望着他:“我想和你回蜀青,想和你去那个有很大一棵木棉树的河边,想跟你骑马,哪怕风餐露宿,哪怕漂泊四海。” 梦里反复出现过的画面,总是他衣沾露水怀抱山花,摆满她的窗棂与桌案,总是他在那片被火红的木棉花遮蔽天空的河岸边抛出石子,在水面划出长长的水线。 是那每一场雪,每一场雨。 “折竹,你为我烧了证心楼,我也想为你烧掉你心里的结,你可不可以等等我?”她哭着说。 这个少年从来不肯外露的敏感心绪被她温柔触碰,他不自禁地想要收紧指节,却惊觉她的手还在他的指缝间与他一同攥着那根银簪。 他一点也不敢用力。 银簪从手中滑落,跌在雪地里。 他反握住她的手,盯着她指间的几道伤口,雪粒砸在她的鬓发,他的脸颊,他低眼看着那根沾血的银簪:“簌簌。” 夜雪更盛,纷纷而落。 他的声音极轻,只有她能听得清: “我看着它,就很想你。”
第93章 人世间 第十五飞快上前, 双指在折竹后颈点了两下,随即折竹闭起眼,粼粼月辉之下, 他苍白的面容上血珠干涸, 乌浓的长睫在凛风中微颤,若不是他轻微的呼吸拂过商绒的面颊,他这般情状看起来便好似是死了一般。 “我只是点了他的睡穴,” 第十五对上商绒的目光,俯身将她的兜帽往上拉拽着, 扣在她头上,遮去她大半的面容, “他这一身伤再拖着不治, 血便要流干净了。” 话罢,他转过脸瞥向第四:“快过来帮忙。” 头一回,第十五与第四说话不夹枪带棒, 第四也不多耽搁, 快步走了过来, 将昏睡过去的少年扶到第十五的后背。 少年浑身是伤, 第四一触便是满掌殷红的血, 她沉默地瞧了一眼, 随即去扶商绒起身。 第十五将少年背到那间草舍中, 幸而他们这些做杀手的身上都随身带些止血的伤药, 所有人将身上的药凑了凑, 才算勉强够给折竹止血。 程叔白勉强会些医术, 饶是他见惯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 此时解开这少年的衣衫, 看见他一身的伤口, 还是难免吃了一惊。 这山上终归不宜久留,若大钟寺的僧人招来官兵便很麻烦,程叔白只替少年草草止血,随即便与众人一道匆匆下山。 跟随程迟这位云川之主来玉京的,还有几名自云川青霜州一路随行至玉京的医官,从观音山回到玉京城中,程迟便将他们找了来。 折竹身上的外伤重,内伤却更重。 大雪一连三日,折竹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退了高热,玉京城却乱了起来,城中到处都是身着甲胄的官兵,昨日更有两方人马在御街上厮杀夜半,听说御街的雪都已被血染红融化。 百姓心中惶惶,皆闭门在家,根本不敢出去。 “程叔白可是青霜州剑仙,他的内功江湖中有几人可比?小公主你便放宽心,有他为小十七运功调息,小十七一定会很快醒来的。” 清晨雾浓,短廊的栏杆积雪,第四在商绒身边坐下。 商绒闻声回神,她的视线从雾蒙蒙的庭院挪到第四的脸上,轻轻颔首,随即隔了会儿,她才开口:“拂柳姐姐,你去星罗观瞧一瞧吧。” 乍听她提及“星罗观”三字,第四的神情稍有凝滞,她很快想起那夜她和第十五带着商绒,与程迟程叔白一行人入星罗观寻出城之路时,那青年道士脸颊上的血痂殷红,一看便没有用药。 “多事之秋,我哪里是那么不守信的人,我既应了小十七,那么你离开玉京之前,我必是要守在你身边的。” 第四扯唇,语气平常。 “可你明明想去。”商绒盯着她。 第四与她对视片刻,双臂撑在身后的栏杆上,也不顾积雪沾湿她的衣袖:“你一个小姑娘,哪里懂我的这些事。” “你去了还请帮我问一问,梦石叔叔如今在宫中如何了。” 商绒却自顾自道。 “我何时说要去了?”第四红唇微抿,但她再对上身旁这小姑娘的目光,随即轻抬下颌,撇过脸:“程迟不是已经站在太子这一边了么?太子如今有她与薛浓玉相助,不可能会输,不过你若还是担心,我替你跑一趟,打听打听消息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谢谢拂柳姐姐。” 商绒并不戳穿她的心思。 第四说走便走,那般浓烈的紫色背影很快消失在寒雾之间,吱呀一声响,商绒斜对面的那道门开了,她回过头,正见第十五从屋中出来。 “姑娘,药已换过了,你进去吧。” 第十五抬眼看见她,便说道。 商绒立即站起身,裙袂随着她的步履拂动,她飞快跑入屋中,几名医官正说着话,回头瞧见她,便颔首唤了声“姑娘”,随即一块儿出了屋子。 那道门合上,屋内光线晦暗了一些。 商绒在外头冷坐了好一会儿,此时乍被榻旁的炭盆一暖,她的嗓子又添痒意,咳嗽了一阵才缓过来。 屋内静悄悄的,榻上的少年也安静昏睡。 他身上缠着好多细布,浸了些淡薄的血红色,商绒坐在榻旁,往上拉了拉他的被子,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炭盆里时不时有噼啪的声音,商绒望着少年苍白的面庞,用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又发觉他被子里的双手冰凉,怎么也捂不热,她又自己蹲下去凑在炭盆边将冻得僵冷的手烤得暖了些,又伸到被子底下去握他的手。 神思恍惚之际,商绒的手在被子里触摸到他腕骨上的旧疤。 她顿了一下,却不知为何,指腹又轻轻地摩挲。 渔梁河雪中初遇,他不收她的金玉,不杀她偏救她,究竟只是因为识破她的身份,知道她也许能给他《青霓书》与《太清集》的下落,还是说,他在那时她的身上,某一刻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如果不是师仇未报,他应该早就死于他腕骨的这道疤。 他不是真的爱玩儿。 也许,他根本没有那么喜欢吃糖丸,没有那么喜欢看傀儡戏,更没有那么喜欢这个尘世,甚至于,他自己。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找,找一个可以不那么讨厌自己,讨厌这个人世间的办法,如此方能支撑他度过漫漫岁月。 商绒鼻间酸涩,她蹬掉了绣鞋,脸颊抵在他的软枕,躺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听清他的呼吸,轻声道:“折竹,我想放弃的时候,你和梦石叔叔都来救我了,其实我还是没那么喜欢这个人世间,可是只要想到你,想到梦石叔叔和我说的话,我就很舍不得。” 他浑身是伤,商绒不敢碰他,只能往前挪了挪,脑袋在他颈间拱了拱,说:“那个时候你陪着我,现在我也陪着你。” 风雪依旧,喧嚣满窗。 商绒鼻间满是少年身上苦涩的药味与浸雪的竹叶清香,她已三日没有睡好觉,也许是在他身边,此刻她的眼皮变得沉重了些。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商绒在梦中又回到观音山上那夜,少年躺在雪地里,却看也不看月亮,手中的银簪重重地刺入咽喉。 骤然睁眼,窗外呼啸的风声入耳,她满额是汗,一下坐起身来。 极致的白与极致的红交织成混乱的梦境,商绒额角隐隐作痛,她转过脸,少年仍旧安静地躺在她身边。 枕下的银簪露出一半。 它已经被擦拭得很干净,银光闪烁,纤细如叶。 商绒怔怔地看。 隔了片刻,她伸手拾起。 “我看着它,就很想你。” 耳畔又是那夜他的声音。 指间尚有结痂的伤口在,银簪冰凉,她指节蜷缩一下,抬头望向那道半开的窗,在她扬手便要将它抛出的刹那,一只手忽然攥住她的腕骨。 这一刹,商绒睫毛轻颤,她转过脸,对上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一双眸子。 “折竹……” 商绒的眼圈儿一下红了。 第十五与几名医官听见动静便匆匆忙忙赶来,医官们忙着替折竹诊脉,又写了方子叫人备药。 医官们一口一个“少主”地叫着,折竹方才醒来,不甚清明的眼底更添晦暗,商绒立即将他们赶出去,顷刻间,房内便又只余下她与折竹二人。 满窗明净的光线照在少年透着冷感的苍白面庞,他静默地与她相视,她舀了一勺汤药到他嘴边他也不动。 “簌簌。” 他的声线喑哑。 商绒轻应一声,收回手,瓷汤匙放入药碗中碰撞出清晰的声响。 “你说,” 少年往常亮晶晶的眸子此刻雾蒙蒙的,一点儿生机也没有,他满面迷惘,轻声问,“我到底是谁?” 商绒双手捧着温热的碗壁,只听他这一句,眼眶顷刻湿润,她将药碗放到一旁,望着他,认真地告诉他: “你是折竹,有名无姓,天生地养,世间无二。”
第94章 她是真 禁宫宫门彻底封闭, 御街上从昨夜到今日午后已历经几番厮杀,谁也不知禁宫中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状,星罗观封了门, 除去抟云与一众在禁宫摘星台不得而出的道士, 其余弟子皆被约束在观中不得而出。 浴房内静悄悄的,绢纱屏风后的浴桶里有一人忽的破水而出,水珠不断从他白皙的面庞滚落,血痂殷红的伤疤从一侧的脸颊蔓延至他的锁骨。 浴桶里的水冰冷彻骨,却只能勉强缓解他被烈火灼烧似的痛苦, 他的面庞与身上的肌肤都泛着不正常的薄红。 蓦地,他听清一声响动。 那双眸子轻抬起来, 他立即起身, 水珠滴滴答答的,如断了线似的不断下坠,他才拿过一旁的衣裳, 便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转过脸。 绢纱屏风后, 一道纤瘦的身影也不知是何时站在那儿的, 静默地听着里面的水声, 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屏风后的他。 青年一向温和沉静的面容添了几分难言的窘迫, 他迅速披衣出来, 携带一身水气, 迎上那女子笑盈盈的视线, 哑声道:“发生何事?” “嗯?” 女子挑眉。 “你向来谨慎, 若非事急, 你绝不会出现。”青年整理着腰侧的系带。 “怎么非得是有事, 我才会来找你?” 女子双手抱臂, 上前两步,她的视线停在他脸颊的伤疤,此时这般近的距离,她更看得清了些:“你果真没有用药。” 青年难抵她的目光,侧过脸去,却又是一顿,随即看向她:“那药膏,果然是你送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96 97 98 99 100 10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