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将他五马分尸,他都不可能说先帝半点不是。 被问到当年滥用军饷、掏空国库大修陵墓时,肃亲王竟自己揽下了。 他把所有的事都揽下来了。 是他蛊惑先帝挥霍,是他排除异己逼死名将,也是他勾结内外、网络党羽…… 先帝只是被蒙蔽了。 先帝是无辜的。 而田嵩甚至也间接支持了他的供词。 就连皇帝自己都不确定,田嵩这么做到底是想为田家保存最后一点脸面,还是就是不想让自己舒服。 事情到了这一步,好像案子结了,又好像没有结。 作为最有力的人证,田嵩和肃亲王都咬死了不松口,难不成谁还能将先帝复活,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过失吗? 而作为皇帝,他没办法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突然谴责先帝是个昏君! 一个闹不好,会动摇国本。 这是一个死局。 只能等。 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有的翻盘的机会。 最后,谁也不知谢钰又跟皇帝说了什么,甥舅俩罕见地爆发争吵,谢钰被一撸到底,并勒令闭门思过,期间不许入宫,也不许擅自离开开封。
第144章 倒计时 不仅谢钰,裴戎也对这个结果不满。 他请求面圣,却连个面儿都没见上。 裴安上了折子,被压而不发。 马冰想,皇帝应该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不然不至于将裴戎拒之门外。 皇帝明白裴戎父子的意思,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避而不见。 次日一大早,马冰去了裴府,一大家子人都觉得她委屈了,很是关起门来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直到吃了午饭才放她走。 还没出门,苏管家就对她说:“姑娘,街口停着一辆马车,来了有将近两刻钟了。” 这半条街都是裴府,那马车哪儿都不去偏往这里来,估计目标只有自家大姑娘。 马冰看他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家伙事儿,不禁失笑。 “如今罪魁祸首都伏法,光天化日之下,想来他们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苏管家笑得一派温和,好像揣着长匕的人不是他似的。 “小心无大错嘛,来,老奴送您出去。” 瞧他这个样子,不送是不成的了。 马冰鲜有被长辈这样照顾的时候,也就应了。 那边车夫瞧见马冰出来,立刻微微欠身向车帘内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立在旁边的女郎便走了过来,“马姑娘,我们主子想请您前头酒楼一叙。” 马冰看了她一眼,“当初我在马球场见过你。” 是跟在宁德长公主身边侍奉的宫女。 那宫女微微一笑,“姑娘好记性。” 马冰拿不准这当口宁德长公主找自己什么事。 是因为谢钰为自己奔走,遭了池鱼之殃,当娘的来兴师问罪? 不,宁德长公主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谢钰参与此事必然瞒不过她,若她和谢显不同意,老早就发难了,何必等到现在? 那边苏管家才不管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右手已经悄然摸到腰后。 那宫女似有所察,看了苏管家一眼,神色古怪。 她大概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防备人的。 只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裴老将军本人就有点混不吝,当今陛下都拿他没办法,只能躲,没想到管家也这么着…… “姑娘不必担心,主子说了,您若不得空,也不要紧。”那宫女补充道。 马冰看了苏管家一眼,“您回去吧,我去找人说说话。” 宁德长公主似乎真的只想找马冰说话。 包间里燃了熏香,桌上摆着冬日少见的葡萄、蜜瓜和几样洞子货果品,另有六样精致糕点。 熏香的味道有点熟悉,很清冽,不同于谢钰常用的那种,但又能让人在第一时间觉得亲近。 说起来,她们曾遥遥相望,可这样面对面坐着,还是头一回。 马冰看着宁德长公主,再次确认这实在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哪怕不动声色,也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炽热而富有生机。 宁德长公主也看着她,看了好久,眼神复杂。 两人谁都没说话。 既来之,则安之,马冰大大方方拿起桌上的果品糕点吃,倒把宁德长公主看愣了。 她微微怔了下,竟伸出白玉似的指尖,虚虚指了指正中一盘淡黄色的圆滚滚的糕点,“那个好吃,奶膏子里面加了梅肉。” 马冰眨了眨眼,觉得此情此景着实有些诡异,手下却乖乖去拿了来吃。 嗯,酸酸甜甜带着浓郁的奶香,入口顺滑,确实好吃。 宁德长公主似乎得了趣,把桌上的糕点果品按照自己心中排名挨着指了遍,马冰也挨着尝了一遍。 两人一个吃一个看,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约莫两刻钟,马冰吃不下了。 她一口气喝了半碗茶,伴着茶盏放回桌面的细微磕碰声,问道:“您就不想说点儿什么?” 宁德长公主沉默半晌,点头,“确实有许多话想了很久,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苍白乏力。” 说什么呢? 道歉? 自己又凭什么替别人道歉。 请求对方的原谅? 她又凭什么做出这样的请求。 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不说了。 马冰也跟着沉默下来。 确实。 如果是针对往事,今天宁德长公主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 对方看了她一眼,“你愿意同我这么坐着说话,我很高兴。” 马冰垂眸,看着桌上平静下来的茶水表面,“我没有理由讨厌您。” 以前她刚得知真相的时候,确实曾恨意滔天,恨不得将先帝和他的家眷都屠戮殆尽。 凭什么我承受彻骨之痛,你的后人还要享受荣华富贵? 可走得地方越多,了解得越多,她就越清醒。 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也做不到完全不迁怒,但对宁德长公主一家,她是真的恨不起来。 早年先帝昏聩时,诸位皇子尚且缄口不敢言,宁德长公主却以女子之躯进谏,言明如此倒行逆施,实非明君所为。 先帝勃然大怒,两人的关系就此降至冰点,一度决裂。 宁德长公主只是个公主,没有一点儿实权,她所享受的一切都以先帝的恩宠为前提,面对那种情况,她大可以置身事外,继续做那无限荣宠的公主。 但她没有。 她所承受的风险,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 而谢显自不必说,当初还未站稳脚跟时就在朝堂上上书力保雁家军…… 这对夫妻,当真算是志趣相投。 宁德长公主看着她,心中百转千回,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这些年,苦了你了。” 其实她们是有些像的,都是如此擅长忍耐,又如此倔强。 哪怕知道许多时候不过蚍蜉撼树,也非要亲自撞一头不可。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她看着马冰,眼中满是长辈和女性特有的温柔和沉重。 时至今日,看似当年的罪魁祸首系数伏诛,一切好像结束了。 但真的结束了吗? 宁德长公主不止一次设想,如果自己是雁家后人,是否会满意。 不,她不会。 她不会就此罢休。 马冰放在膝盖上的手飞快地蜷缩了下,抬头望过去,“您要来阻止我吗?” 以宁德长公主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如果真心想要阻止,马冰自认毫无还手之力。 但她大约不会。 若有心,大可一早就明杀暗杀,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早就尸骨无存,何必留到今天? 果然,宁德长公主摇了摇头,鬓边步摇轻轻荡开涟漪。 凭什么阻止呢? 她又有什么资格阻止。 若是自己的父母遭逢厄运,她自问未必能比这个姑娘做得更好。 “如果,如果没有……” 宁德长公主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未能继续。 如果先帝及早禅位,如果他不曾昏聩,如果雁家军被公平公正地对待,如果这个姑娘不曾家破人亡…… 马冰轻笑一声,“公主聪明一世,何必做此无用之举?” 世上本没有如果。 “公主,”之前传话的宫女在门外轻声道,“世子爷来了。” 宁德长公主似乎并不意外。 她甚至看着马冰,像平时那样揶揄了下,“好长腿子。” 马冰陡然生出一种婆媳对坐的荒谬之感,罕见地有些窘迫。 宁德长公主欣然起身,“罢了,让他进来吧,省得以为我是个恶婆婆。” 话音未落,她自己倒先皱起眉头,又摸着依旧光洁的面颊嘟囔道:“头一回说,还真不习惯,好像我已经老了似的。” 马冰:“……” 她一张脸臊得通红。 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宁德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竟主动过来,极其轻柔地抱了抱马冰,“雁家的小丫头,你自己珍重。” 马冰的眼睛蓦地睁大,胸腔中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剧烈翻滚,无比汹涌。 “好。” 稍后谢钰进来时,就发现马冰眼眶微微发红。 “母亲。”他的视线在室内两个女人身上飞快地划过,大步上前,请安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将心爱的姑娘挡在身后。 宁德长公主极其短促地怔了下,突然促狭地笑了声,“啧啧。” 她曾担心盛满仇恨的少女的心中挤不下儿子的爱意,可如今看来,这小子已然得到了回应。 人之一生何其短暂,能在最好的年纪遇到最合适的人,何其有幸,又何其艰难。 哪怕只是片刻欢愉,也足够回味一生了。 宁德长公主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弄得对面两个年轻人脸红红。 “走吧。”她又深深地看了儿子和马冰一眼,眼神复杂,然后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去。 谢钰都没想到亲妈会走得如此干脆利落,是好是歹的,竟一句话不多说。 马冰在后面轻轻戳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又行了一礼。 直到上了马车,宁德长公主才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不大,简直像外面阳光下飞速掠过的一缕风,不等听清就散了,但内中却饱含着万千感慨。 “公主既然不舍得,何不多待一会儿?”那宫女就道,“难得都在。” “多待得了一时,难不成还多待得了一世?我又何必那般没眼色。”宁德长公主斜靠在云锦灵芝型大靠枕上,语气不似方才轻快。 她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挑开一角车帘,忍不住又往楼上包间的方向看了眼。 分明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忍不住要看。 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心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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