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押送,实为护卫,竟不必皇城军动手,浩浩荡荡堂而皇之往皇城去了。 王中和皇城军首领对视一眼,都对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军无可奈何。 罢了,陛下都没法子,咱们干脆什么都甭说了。 他老人家愿意送就送,谁愿意赶在这档口捋虎须呢? 让雁铮惊讶的是,入宫后,自己先见到的竟然真的是太医。 原本只有三分的把握顿时升到六分。 她对当今的评价也翻了几番。 亲爹的庙都被炸了,这都能忍,可见着实有胸襟。 太医看了伤口,又取了箭头,还帮忙简单缝合了下,又开了药,雁铮毫不犹豫地喝了。 到了这一步,她就不信皇帝会费事扒拉将自己弄到宫里来杀,不吃白不吃。 她失血过多,本就晕眩,刚才在城门口慷慨激昂,伤口又崩开,这会儿那股劲儿一过,疼痛和疲倦便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药里应该有助眠的东西,雁铮只趴了会儿就觉得睡意汹涌,几息之后,竟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 到了这一步,她已经不能做更多,总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睡吧,什么都不用管了…… “睡了?!” 皇帝太阳穴上贴着膏药,闻言把视线从折子上挪开。 王中点头,又揣度他的神色道:“陛下宅心仁厚,那姑娘也算聪慧,自然是领会得到,瞧着很是坦然。” “屁话!”皇帝骂了句,也不知到底骂谁。 王中装死。 皇帝狠狠捏了捏眉心,沉吟片刻,又问:“那小王八蛋呢,没再混账?” 王中瞬间复活,“世子爷知道给您添了麻烦,已经回公主府反省去了。” 皇帝斜眼瞅他,“他自己说的?” 王中:“……不是。” “朕猜着也是!”皇帝随手将折子甩到桌上,烦躁道,“那小王八蛋若是这么体贴,就不会捅出天大的篓子!” 他越说越气,干脆站起来,嗖嗖的在屋里兜圈子。 “亏朕一直信任他,说什么省心,是个好孩子,可结果呢,他闷声不吭送了朕这么一份大礼!”“还有那个雁家的丫头,朕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可……罢了!” 他说不下去了,又回去一屁股坐下,憋了半天才泄愤似的骂了句,“兔崽子,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若真不想管的,根本就不会问一句。现在还肯骂,那就是盛宠犹在,王中多少放下心。 他亲自去端了热茶来,“谁说不是呢。” 伺候了这么多年,他敢说没人比他更懂皇帝的心思。 那位雁家的小姑娘做法虽然简单粗暴,不计后果了些,也实在是把皇家的脸面丢在地上踩,但平心而论,陛下其实还是很佩服她的。 一介女流,又没多少帮手,能走到这一步,就不是一般人。 若在战时,必然又是一员不让须眉的女将。 只是如今闹到这部田地,就算他可以不顾及祖宗颜面,替雁门留一点血脉,满朝文武也有一半不同意的。 确实也是事出有因,但若就此轻飘飘揭过,日后是不是谁都能去炸一回? 可如今消息传开,民意如沸,若惩罚,罚重了,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若不惩罚,也不好收场。 难,实在是难。 那边皇帝骂了半天,心情稍稍平复了些,“你先出去吧,朕一个人静静。” 王中顺势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向后靠坐在龙椅上,突然觉得有些冷。 这龙椅,这皇宫,真空真冷啊。 “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死了都不让我清静……”他仰头看着前面的匾额,喃喃道。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无边黑夜笼罩着整座皇城,空旷的大殿内越发显得冷清。 良久,皇帝幽幽吐出一句,“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雁铮这一睡就是两天,久到皇帝都觉得稀罕,中间亲自来瞧了一回。 确实很像,模样像,性子也像。 甚至比她爹娘更刚烈些。 外面吵翻了天,民间吵,朝会上也吵,满朝文武一见面就叽叽喳喳吵吵个不停,弄得皇帝头都快炸了。 送进来的折子堆成山,皇帝让王中挑着念了几份,内容大同小异,然后就直接不看了。 如今臣民的立场基本分外两派,一派以贤亲王为首,觉得无论如何,人死如灯灭,且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 双方争到后来,已经不仅仅是雁铮的生死,而是牵扯到更多。 文武之争,派系之斗…… 这些,雁铮全都不知道。 她在宫里养了几天伤后,甚至没有面圣一次,然后就被……下狱了。 王中来传旨那日,雁铮竟然诡异的生出一种微妙的安定感: 总算来了! 但王中待她很客气,又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去了之后才发现,是真客气。 就这么闹了大半个月,裴家人派出霍玫做代表,去女监探视,进门后,半晌没言语。 本以为都下了大狱,又受了伤,怎么也得形销骨立,可这……是不是还胖了?! “二嫂,你来啦?先坐。” 雁铮抬头看了眼,喜出望外道。 霍玫有点懵,脑瓜子嗡嗡的,不知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 “夫人请坐,”早有狱卒搬了凳子过来,听说是娘家人,竟还送了一杯热茶来,“这还是外头官儿送的好茶叶,我们都没舍得喝,您尝尝。” 确实是好茶叶,雨前龙井。 但怎么瞧都跟这儿不搭界! 那边雁铮把完脉,对满面担忧的狱卒道:“放心,没有大毛病,就是早年不注意,伤了胃了,如今家里琐事一多,思绪烦闷,难免发作起来。我拟个方子你吃吃看。” 那狱卒就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劳您费心。” 霍玫眼睁睁看着自家妹子从本不该出现在大牢的桌内抽屉里取了纸笔,刚一抬手,就有年轻的狱卒帮忙研墨…… 我在哪儿? 我看到了什么? 这真是坐牢? 看完了病,雁铮甚至推开门,冲霍玫招了招手,“二嫂,我坐牢呢,不便出去,外头冷,咱们进来说话。” 霍玫看着吱呀一声打开的牢门,“……” 你还知道自己在坐牢啊! 走进去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恍惚。 在她印象中,大牢应该是幽深昏暗冰冷残酷的,这里不该有半人高的厚实干净的稻草,不该有雪白整洁又蓬松的被褥,更不该有火盆和一整套茶具…… 雁铮甚至从包着暖套的茶壶里倒出滚滚热茶! “嫂子,喝茶。” 霍玫:“……” 不,我不是嫂子,你是我嫂子。 桌角那是什么,点心匣子吗?! “家里人都好吗?让大家担心了,是我的不是。”雁铮请她去“炕上”坐了。 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让霍玫的表情越发古怪。 她张了张嘴,分明有很多话想说,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家里人还给准备了皮袄被褥呢,看这样子,用得上吗? 雁铮噗嗤笑了声,冲外面的狱卒大姐们挥手,对方也都笑呵呵回礼。 “她们都很照顾我,你们就放心吧。” 会做狱卒的,家里多少都跟行伍沾点边。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太熟悉“雁家军”,不明白这简短的三个字代表什么,但略有点年纪的人,都清楚。 之前雁铮在城门口的一番慷慨激昂,不过短短半日就穿遍开封内外,毫不客气地说,就连沟沟坎坎里的猫狗都知道的。 大牢,自然也不例外。 该说幸运还是本该如此,掌管大牢的官员是武将出身,天然对雁家军一份亲近。 得知雁铮要被投过来,直接下令善待。 而下头一溜儿大小官员,乃至底层狱卒,本就是女子居多,听说了雁铮的经历和所作所为后,无不震惊钦佩。 又怜惜她年纪轻轻就遭受这么多,自然不会虐待。 便是有几个本不偏向的,等雁铮帮着免费看了几次病之后,也乐得随大流卖好了。 所以说,人就得有一技之长,甭管走到哪儿都不吃亏。 外头又有裴府、长公主府的打点,几乎天天都有人来送吃的喝的。 好多曾经被雁铮义诊救过的百姓听说此事,都觉得是先帝不对,马大夫那样好的人,救了多少人啊!老天不该对她这么坏。 更何况她还是雁家军的后人! 别的不说,人家老子拼死拼活打仗,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什么福气也没捞着享,权当给闺女换条命不成吗? 竟还有百姓找人写了状子,会写字的签了名字,不会写字的按了手印,在宫门口一跪一整天,愣是把状子跪到了皇帝案头。 民意如此,民心所向! 所以真要算起来,蹲大狱的这段日子,竟是这么多年来雁铮过的最舒坦最轻松的时光。 不光伤病养好了,她甚至还长了点膘。 霍玫面无表情听她说完,忽然抬手去掐她的脸。 “死妮子!” 霍玫狠狠松了口气,一把抱住她,“吓死我们了……” 雁铮眼睛一酸,忍着没哭,“会好的。” 霍玫用力吸了吸鼻子,抱着她的脸打量许久,点头,“嗯,确实长了点肉,胖了就好。” 带点奶膘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两人缩在被子里,手拉手说了好一会儿话,雁铮也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情形。 霍玫说得口干舌燥,毫不客气地使唤她给自己倒了几杯茶,又让人把带来的皮袄、皮褥子铺上。 她一边亲自铺褥子,一边絮絮叨叨道:“爹娘和你哥哥都担心得了不得,小虾不知道,却也时常问,问姑姑怎么不来了……” 雁铮从后侯爷来,都出奇亢奋。 牢头拍着高耸的胸脯打包票,“这有何难,也不是没有先例!放心,一切有我呢!” 雁铮就夸赞,“姐姐真是女中豪杰。” 当晚,小侯爷在众狱卒诡异的注视下偷偷摸摸来了。 原本他的意思是,打点好了,隔着大门说几句就心满意足。 奈何众狱卒十分热情,直接把他拉了进去。 谢钰:“……” 我在哪儿?! 但来都来了…… 小情侣在众大姐大婶们的注视下说了好一会儿话,那头一群狱卒抱着胳膊嗑瓜子,看得可起劲。 后来牢头甚至耐不住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其实,这事儿也常有,以前还有好些死囚想给家里留个种,就把老婆带进来的……” 谢钰和雁铮一开始都没听懂,愣了半晌,脸腾地就红透了。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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