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和胡春你一言我一语说了。 从开封到凉州确实困难重重,尤其她们出发时已至秋日,越往西北,冷得越快。 偏她们没有入城的路引,便只在城外歇息,而很多时候,人远比野兽更可怕。 好在两个姑娘青楼里长大,所见过的人心险恶远超常人,一路上犹如惊弓之鸟,看什么都可疑,稍有风吹草动就跑,倒也因此避开许多陷阱。 “后来我们迷了路,本以为到不了了,也是天可怜见,遇上好人,正巧有商队要往凉州贩马,就捎带我们一路。” 如今说起这些,四丫还是心有余悸。 不出门不知出门的苦,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能全须全尾到凉州,真是神佛庇佑。 雁铮拉着她们的手道:“先苦后甜,遇难成祥,以后就都好了!” 四丫和胡春就都重重点头,“好了!” 来凉州后的日子,简直是她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即便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值得。 “那你呢?”四丫问雁铮,“前几日我们听见说书的讲了,也是颠三倒四,其中不知多少胡言乱语……” 胡春就在旁边问:“雁姐姐,他们都说你们一家子和小侯爷是下凡历劫的,以后你真的会回天上去吗?” 雁铮:“……” 外面到底传成什么样儿了啊! 虽说是流放,但那两名押送的差役十分照顾她,一路上都没受委屈,大黑马也咯噔咯噔跟着来了。 比起人,动物更擅长寻找食物和水源。 有一段路上比较荒凉,他们的水用完了,还是大黑马帮忙找到了小溪。 自此之后,那厮的地位直线上升。 后来到了凉州,地方官员更不必说,根本就没关着。 因为雁铮会医术,凉州这边直接给他找了这座小院子,让她住在这儿行医,还额外派了两个士兵,名义上是看守,实则护卫跑腿儿。 再后面,消息传开,又有无数百姓陆续前来送东西。 所以虽然雁铮来时几乎身无长物,也没赚钱,却一直没少吃的喝的。 见她过得确实不错,四丫和胡春也就放心了。 “那你不回开封了吗?小侯爷怎么办?”四丫又问起另一件事。 当时她就觉得谢钰待雁铮不一般,却不曾想后面两人竟经历了那许多磨难,光听着就叫人胆战心惊,也不知真实发生时曾是何等惊心动魄。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共患难过的两个有情人想必越发情比金坚了。 可如今两人一个在凉州,一个在开封,这可怎么好? 雁铮垂眸,看着书桌上的一摞信,眼神柔和。 谢钰对皇帝骗他这件事意见颇大,雁铮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开始写信,派人沿着驿站一路送过来。 雁铮人还没到凉州呢,他和裴戎派来打点的人就到了。 其实哪怕他们不特别吩咐,凉州的官员和百姓也不可能亏待雁铮,但有些事就是自己做了才放心。 谢钰平时话不多,可落在纸上,却好像突然成了话唠,写满了鸡零狗碎。 今天他被皇帝派去跑腿了,明天又被皇帝拉去办差了,陈琦又想撞柱子了等等,不一而足。 尤其对皇帝暂时不许他去凉州这件事,怨念颇深。 大黑马都能跟着走,偏他不行! 字里行间都委屈巴巴的。 雁铮将那几张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就笑,笑着笑着就想哭…… 但她没哭。 如今都好了,哭什么,没出息! 春天总会来的,只要人活着,总有希望。 第二年,四丫和胡春就搬了过来。 如今,她们已经渐渐适应了在凉州的生活,想着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总要弄点什么营生才好。 她们做不来重体力活,放牧牲畜也不是长处,思来想去,倒是做羊毛衣袜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同于南边和东边的百姓以棉麻丝的织物为主,西北百姓更多依赖皮袄和羊毛。 将羊毛洗净处置过后,纺成羊毛线照样能织就羊毛布。 只是羊毛不比丝棉柔软细密,贴肉的时候难免有些扎,纹样也少,一直推广不出去。 如今就算是凉州当地的百姓,贴身衣裳还是以棉布为主。 四丫就琢磨着,若是能将它们处理得更细,更软,更柔,花样也多些,或许不光自己穿,还能贩卖到中原腹地去呢。 姐妹俩租下了隔壁的院子,日常从外面收了羊毛来琢磨,闲时也帮着侍弄药材、照看病患,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转眼过了三年,皇帝借着为太后过寿祈福的名头大赦天下,将那些罪行不严重或有心悔改的犯人释放,雁铮也在其中。 其实这几年没人真拿她当犯人,可毕竟还有个流放名头在,说出去总叫人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 如今,连最后的疙瘩也去了。 官府通告送过来当日,四丫亲自置办了一桌酒席,姐妹三个痛吃一番。 雁铮喜食牛羊肉,早年在中原时不易得,如今到了凉州,却日日都见得。 胡春年纪小,不胜酒力,才两杯果子露就醉倒了,早早去炕上挺尸。 倒是四丫和雁铮还清醒着,坐在桌边说些闲话。 凉州人烟稀少,也无甚室内娱乐场所,百姓们夜间都早早睡去。 外面漆黑一片,只偶尔有几声狗子叫,倒是越发显出星月璀璨。 今日恰逢十五,月光如水,洒在地上满是银白,完全不必点灯都看得见。 西北冬日来得早,虽才九月就冷得吓人,一入夜,地上起了细细密密一层银霜。 月光落下来,星星点点反着光,好似揉碎的银屑。 “如今,最后一点束缚也没了,你要不要回开封看看?”四丫说。 雁铮低头摆弄酒杯,有点迟疑不决。 其实她一直和开封那边通信,但时日久了,不免思念。 可若说回去,又觉得不太自在。 毫无疑问,开封是这世上最繁华之所在,那里汇聚了天下奇珍异宝美味佳肴,同样的,也聚集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权力。 权力可以轻而易举的让人成神,也可以让神一夕之间坠落云端。 她对那个地方又爱又恨。 “再等等吧。” 次日,陆续有人来贺喜,风雪交加,雁铮不免留他们坐下吃茶。 席间也不知谁说起,“你们听说了吗?咱们这儿好像要来一位新的转运使,年前就到。” 转运使总领一地盐铁赋税,位高权重,非皇帝亲信不能得。 恰恰就因为转运使一职太过重要,做的久了,难免被人盯上,容易出乱子,所以都是三年一届,一届一换。 算来,今年正好是本届转运使做的第三年,已经是十月了,也该有人来交接。 雁铮胡乱听了一耳朵,想着之前四丫说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风雪交加,天地间苍茫一色,雁铮干脆不出门。 凉州的冬日不比别处,雪之大,风之狂,难以言表,走在外面,眼睛都睁不开的。 若在城外,一夜之间大雪没过人腰的时候多着呢。 北方冬日的夜太长了,雁铮精力旺盛,睡不来那么早,便在炕头上依着褥子坐着。 炕头烧得暖烘烘,就这么随手翻几页书,惬意极了。 雁铮上炕前,随手抓了一本书,也没细看封皮,这会儿翻起来才发现竟是一本游记,也不知什么时候谁带过来的。 游记…… 外面风雪渐大,寒风裹挟着雪片狠狠撞在窗纸上,啪啪作响,带着她的思绪飞出去老远。 游记…… 开封…… “咚咚咚!” 正想着,忽然有人敲门。 “谁?” 凉州大夫少,自从雁铮来了之后,倒有近半座城的百姓来瞧病。 此时正值寒冬,偶尔有孩童和体弱的老人突发急症,家人带着过来的。故而她也没多想,一边披衣穿鞋,一边往外走。 风很大,她花了老大力气才推开门,兜头就被拍了一脸雪。 “谁呀?” 她问道。 “打扰了,看病。” 风雪很大,来人的声音被吹得支离破碎,似乎有些沙哑,也听不大清。 这么恶劣的天气却深夜前来,想必病的不轻,雁铮忙去开门。 “来了,您稍等。” 门开的瞬间,一股更猛烈地寒风呼啸着袭来,但都被来人宽阔的脊背挡住了。 雪花纷飞,雁铮本能地眯起眼睛,“你是病人吗?什么病症?” 来人披一件宽大的连帽斗篷,盖着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听了这话,他忽然抬起头,露出久违却又熟悉的笑,“相思病。”
第149章 凉州那些事儿(三)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凉州冬日的夜还是那样冷。 但那都不重要了。 看着那张过去一千多天思念过不知多少次的脸,有那么一刹那,雁铮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谢钰?” 她喃喃道。 来人点头,“是我。” 雁铮张了张嘴,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思念闸门轰然碎裂,那些翻滚的情感化作滚滚洪流,呼啸着狂奔。 她忽然有点委屈,鼻子涨涨的,眼眶微微发热。 “你,你怎么才来……” 话音未落,雁铮就落入还带着风雪凉意的怀抱,“对不起,来晚了。” 雁铮吸吸鼻子,抬手狠狠往他背上捶了几下,然后把脸用力埋进他的脖颈。 三年多不见,他好像长高了不少,脊背和胸膛也更宽阔了。 “铮铮,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谢钰一下下亲着她的头发,总觉得跟做梦似的,“刚进城,我就来找你了。” 他觉得自己真的病了。 皇帝原本还想再压他几年,可见这个样子,没奈何,只好放人。 再不松口,宁德长公主只怕要提着剑逼宫了。 在门口抱了会儿,雁铮从谢钰怀里挣出来,向后看了眼,空荡荡一条风雪交加的街。 “怎么没人跟着?” 谢钰失笑,“大半夜的,元培和霍平他们也要睡觉。” “他们也来了?!”雁铮又惊又喜。 谢钰却不想跟她说旁人。 “天冷,你衣服也不好好穿,先进去再说。” 雁铮哼了声,“以为是病人嘛,哪里顾得上那许多。” 谢钰拉着她的手不放,点头,正色道:“确实是病人。” 相思入骨,病入膏肓。 雁铮斜眼瞅着他,噗嗤一笑。 两人进了屋,雁铮才后知后觉泛起难: 只有一个炕头,怎么睡! 谢钰也傻了眼。 来之前,他没想到院子这么小。 西厢房放着药材,东厢房堆满杂物和乡亲们送来的东西,哪里塞得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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