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时,正值午饭时段,酒楼里、摊贩边坐满了出来用饭的食客,无数食肆的锅灶俱都烧得滚滚的,橙红色的火苗拼命舔着锅底,浓白水汽夹着浓香氤氲了几条街。 “咔嚓嚓~” “嗤啦~” 处理食材,热油入锅,各色佐料丢进去,金灿灿的火苗迅速沿着锅壁攀爬,将大师傅们的脸庞映得通红。 “三脆羹、白炸齑……齐啦!” “脆筋巴子、葱泼兔,还欠您这桌一碗葱丝蒸鱼,稍住,稍住哈……客官里面请!” 马冰走不动道了。 她一大清早就出门,早起只胡乱往肚子里塞了一只水煮蛋和野菜夹子,寡淡淡的无甚油水,哪里经得起消耗? 如今日过正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方才没闻见这味道倒也罢了,可现在闻到了,五脏六腑内瞬时唱起空城计。 正砸吧嘴儿呢,就见谢钰翻身下马,径直往那酒楼里去了。 “大人?” 谢钰踩在台阶上看她,“不是饿了么?” 现在回衙门也赶不上饭点,倒不如在外面吃了再回去。 马冰大喜,试探着道:“可是我没带多少银子……” 这么大的酒楼,一餐饭少说也要三几两银子呢。 “我请。” “请”字的尾音尚飘在空中,马冰便火速滚鞍落马,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伙计,一阵风似的卷入大堂,“好咧,我要吃入炉羊!” 谢钰:“……” 你是不是早来勘察过?不用问就知道这家的招牌菜。 有小二凑上来问,“客官?” 谢钰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要二楼临窗雅座,给她入炉羊,再添置几样小菜。” “好咧!”小二麻溜儿跑走,朝后面大声报菜名,“入炉羊,小菜若干!” 谢钰上楼时,马冰已经坐好了,还帮忙倒了茶,笑眯眯推到他面前,“大人辛苦,大人请用茶。” 如此殷勤,倒弄得谢钰不大敢喝了。 她该不会在里面下了什么药吧? 不怪马冰如此期待。 牛肉固然难得,可若跟羊肉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一来中原腹地并不大适合养羊,纵然有,肉质也不够鲜美细嫩,市面上流通的羊肉大多是从北方运过来的,如此先就加了一层运费。 二来牛可做畜力,不必官府呼吁,民间就争相养殖,而羊不同,非但不能干活,还要专门空出劳力来伺候,又爱生病,故而数量不多。 物以稀为贵,种种原因之下,羊肉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往往被视为达官显贵们的专属,寻常百姓是问都不敢问的。 入炉羊,顾名思义,取五个月左右的小羊羔剥皮洗净,涂抹酱料腌制后,腹内塞各色菌菇、时蔬入炉烘烤。 烤制过程极其考验大师傅的经验,火候、时机须得拿捏得当,期间不得开盖,开则香气流失,这一炉就废了。 听说这么烤出来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粉嫩多汁,一口下去,连牙齿都不用的。 开封城内几家大酒楼的入炉羊卖得都极好,就比如说这家,后院一共十二只巨大的泥炉,每日天不亮就开火,直到入夜才熄,中间没有一刻停歇。 一日下来,能卖上百只呢! “大人觉得董平夫妇会是凶手吗?”马冰抓过桌上的南瓜子剥着。 谢钰不喜欢南瓜子。 因为那东西形状古怪不说,皮儿也薄,死死贴在肉上,很难完整地抠出来。 一不小心,还容易把碎壳扎进指甲缝的肉里。 但马冰似乎很擅长做这类细小琐碎的营生,她甚至看都不必看的,只随意跟自己说着话,眼睛漫无目的地往窗外街上扫着,碟子里就多了一颗又一颗完整而圆润的瓜子。 “目前看来,他们的嫌疑最大。” 谢钰忍不住低头去看那些南瓜子,开始怀疑剥壳到底是不是那样轻松的事? 马冰歪头看他,“大人真是滴水不漏啊。”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私下里也不肯轻易下断论么? 谢钰刚要开口,对面就推过来一只甜白瓷的小碟子,里面堆满了胖乎乎的南瓜子。 马冰笑道:“大人请我吃羊,我请大人吃瓜子,礼尚往来嘛。” 谢钰低头,对上那群南瓜子,沉默良久。 “南瓜子花的也是我的银子。” 马冰:“……” 可是我给你剥壳了呀! 不多时,伙计举着巨大的托盘过来,沿途洒下浓烈的异香,引得许多食客扭头猛吸。 好香,真是好香! 烤羊上桌,四条桌腿儿都跟着颤了颤,金棕色的美丽脆皮立刻占据了马冰的全部视野。 伙计用帕子擦了擦雪亮的刀,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动作切开切开各处关节,方便贵客稍后取用。 晶莹的油脂顺着羊肉纹理滚落,滚烫的水汽喷薄而出,带着强烈的荤腥扑面而来,烫得毛孔都微微舒展了。 马冰咋舌,“吃不完呐。” 经常吃羊的都知道一个说法:半羊,意思是一头羊剥皮放血去内脏,再斩去头蹄,烤制后上桌也不过生前一半重量。 五月左右的羊羔差不多二十五斤上下,上桌就是十二斤,纵然再扣掉不能吃的骨头,也有将近六斤。 还有羊腹中的菜蔬,两人哪里吃得完这七、八斤? 谢钰道:“给元培他们带回去。” 马冰快乐地吃羊。 外皮上抹了酱料,长时间焖烤后形成一层光滑的薄壳,一口咬下去,咔嚓作响,内里细嫩的肉质争相挤出肉汁…… 她细细品味片刻,稍显遗憾地摇摇头,“很好吃,但还是不如在北方吃的好。” 或许北方人吃羊没有这样细致讲究的手法,但她却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羊肉。 北方羊赶到内地杀,似乎总带了那么点儿水土不服。 谢钰看她一眼,“马姑娘似乎很怀念在故乡的日子,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来中原呢?” 马冰迅速剔完一根羊排骨,光洁的骨杆上一丝儿肉渣都没剩下。 她眯眼看过去,“大人又要套我的话吗?” “或许吧。”谢钰道。 时至如今,他偶尔也会有些错乱,不知自己这样执着地追求真相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还是想问,想知道更多。 开封的酒楼食肆都很会做买卖,除了自家营生之外,还允许各类商贩入内兜售,若客人想吃别家的什么,略给两个铜板的跑腿费,也有伙计专门帮忙买了来。 马冰正要说话,视线无意中与一个抱着竹篮的卖花小姑娘对上了。 后者先是一愣,然后眼前一亮,竟提着篮子跑了过来。 “郎君,”小姑娘对谢钰道,“给这位娘子买朵花吧。” 谢钰头也不抬,“不买。” 小姑娘:“……” 您都吃入炉羊了,竟不舍得花几文钱为小娘子买支花吗? 难不成…… 她马上转过去看马冰,“娘子,给这位郎君买朵花吧!” 谢钰:“……” 马冰:“……” 你还挺机灵! 马冰哈哈大笑,还真就抓出一把铜板,“好吧,你连篮子都给我吧。” 时下男子也爱簪花,自诩风流,实则丑美自在人心。 她还从没见过谢钰簪花呢,想来定是人比花俊。 花是从野地里摘的,篮子是路边掐柳枝编的,都不费什么本钱。 小姑娘欢喜极了,爽快地送上篮子,小嘴儿抹蜜似的连说一车轱辘好话,蹦蹦跳跳下楼去了。 赚钱啦赚钱啦,家去让娘扯花布给我缝新衣裳! “谢大人……”马冰一抬头,就见谢钰木着脸看她,手里擎着的羊骨头似乎随时都会戳过来。 入炉羊分开两半,两人也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都请店家用大油纸包起来。 隔着几层纸也能闻见香喷喷的。 马冰笑嘻嘻问谢钰,“大人,您是提羊还是提花?” 谢大人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以实际行动展示他可以什么都不提。 马冰:“……” 行吧,还闹起小脾气来了。 怪好玩的! 拐进开封府所在那条街,老远就见元培站在衙门口拼命伸着脖子眺望,活像望夫石,一看见他们的身影就小跑着迎上来,“哎呦我的爷,您去查案好歹也跟我说一声啊!魂都要吓没了……” 今天轮到他跟谢钰当值,结果正巡街呢,一扭头的功夫,人没了! 他当时差点就疯了,还以为开封城里不知什么时候混入了敌国奸细,悄默声绑走他家世子爷当人质去了。 回来一问,说是查案去了,这才捡回半条命。 可无论如何都是他失职,都不敢进去坐着,生怕突然传来坏消息。 直到现在看着全须全尾地回来,才算捡回另外半条命。 视线落在左手花篮右手油纸包的马冰身上,元培后面的唠叨渐渐消音,迅速委屈。 “……你们是去查案了吗?!” 都闻到羊肉味了! 好么,我在这里提心吊胆,你们竟然去吃烤羊! 还是人吗? 马冰利落地跳下马,连花带羊统统塞到他怀里,“你们大人专门给你带的,感动吧?” 元培一愣,下意识看向谢钰,“大人!” 羊倒也罢了,这花…… 您这送得我心慌。 谢钰看上去完全不想跟这俩二傻子搭话,大步流星往里走,“董家的人带回来了吗?” 元培左手提花,右手抱羊,一扫方才的委屈和恼怒,乐呵呵道:“来了,都来了,戏园子的伙计也带来了,宋推官正带人问话呢。” 三人一边走一边交换已知线索,许是鲜花配烤羊的激励,沿途就数元培说得最多。 “据戏园子的人说,昨天上午陈思确实曾去听戏,因进门时不小心弄脏了裙摆,他们印象很深。跟着她的两个丫头说,因当日董平要在家盘账,陈思嫌早家去也是无趣,折子戏听完后,并未马上归家,又用了饭,在包间里歇了晌觉才走。” “中途可曾离开过?”谢钰问。 “据说是没有,”元培道,“但宋推官单独问话后,有个丫头又说,她们难得出来玩,陈思也不拘着,自己歇晌时也给她们单独叫了一桌饭,因配着甜甜的米酒,午后她们也有些犯困,在外间守着时迷糊了好久,所幸陈思睡得熟,没有发现。” 真不愧是宋推官! 马冰暗自喝彩,“也就是说,陈思歇晌时没有人证,她自己待在房间里的?” 元培点头,“对。” 丫头们迷糊,也不敢轻易进去打扰,也就是说……陈思完全可以趁这个空档跑出去杀人,然后再回来,这样就有了完美的人证。 “对了,”元培越说越来劲,“还有董平,他虽然宣称自己在书房盘账,但伺候他的小厮说,董平从来不允许别人轻易进书房,尤其是盘账的时候,除非他出声喊,否则院子里都不许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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