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谢钰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忽然觉得那袁家的小姑娘似乎太缠人了些。 入夏了,贴那么近做什么?不嫌热吗? “袁姑娘,”谢钰忽然出声道,“时候不早了,未免令尊令堂担心,还是尽快启程吧。” 马冰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大太阳,刚吃过午饭,哪就不早了? 而且……谢大人,你突然话好多啊! 逐客令来得突如其来,袁媛不大想走,试图再挣扎一下。 “多谢大人关怀,只是我还想多跟马姐姐玩一会儿,等太阳落了再走也不迟。” 谢钰却已站起身来,“端午将至,城中人员杂乱,袁大学士与我有半师之谊,怎容有失?” 他小的时候曾与诸位皇子一同在宫中听袁高讲书,虽未行过拜师礼,却有师徒之实,真要论起来,袁媛高攀一句师兄也是使得的。 师兄关心师妹,决定亲自送她回家,并无不妥。 可众人还是觉得有哪不对劲。 分明谢钰之前对袁媛没多过半个眼神,见面行礼问候时也没扯过什么师徒缘分,好像对面坐的只是一尊木胎泥塑,怎么这会儿又要坚持送人回家? 但古怪归古怪,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袁家的丫头也道:“是啊,姑娘,您该午睡了,不然等会儿可要犯困。” 袁媛拉着马冰的手,小声道:“我可以跟姐姐睡在一起呀。” 她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对方,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很小一点距离,“我就睡这么一点点地方就可以了。” 马冰噗嗤笑出声,“得啦,你出门这么久,爹妈该担心啦!来日方长,改天咱们再玩。” 袁媛本就有些怕谢钰,这会儿见她都这么说,也只好闷闷应了。 临走前,马冰觉得谢钰好像看了自己一眼,但当她定睛看去时,又好像没有。 谢钰一走,霍平和元培也跟着离开,袁家主仆三人的位置也空了。 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瞬间寂静下来。 马冰看着空落落的位置,喃喃道:“他是不是对媛媛起了心思?” 旁边正在树荫底下扇风乘凉的王衡一听,忽然瞅着她无声笑起来。 啧啧,年轻人呀…… 马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要问时,对方却又闭回眼睛,带着面上残存的一点狡黠,在摇椅上一前一后轻轻晃动起来。 阳光正好,从摇摆的茂盛枝叶间漏下满地光斑。 暖风吹过,带起满院蔷薇香,熏得人昏昏欲睡,马冰也顶着满头雾水闭目养神。 好安静啊,耳边只有风掠过花叶的簌簌声,蜜蜂飞快拍动翅膀的嗡嗡声,还有王衡那把旧摇椅晃动间发出的摩擦声,“吱呀~吱呀……” ******* 宁德长公主和谢显对儿子的突然归家十分惊喜,不知道这小子受到哪里的感召,以往叫好几遍也未必有回音,如今只是略点了两句,竟乖乖回来了? “这是西域进贡的香梨,皇上刚遣人送来的,正打算给你送过去呢,倒是省事了。” 宁德长公主点了点水晶缸里一堆黄的绿的梨儿。 当下并非产梨的时节,但大禄商人素爱琢磨洞子货,每每以乱季瓜菜为傲,这梨子便是其中之一。 谢钰重新梳洗过,换了套天水一色的苏绣家常袍子,闻言微怔。 说起来,当初一同返回开封时,她便在城外买梨…… 见他拿了梨子却不吃,夫妻俩对视一眼: 哦哦~ 原本想拿话引他说,不曾想谢钰一开口就是,“我想知道天武二十年到太和元年之间,凉州究竟发生过什么。” 徐茂才被提走之前,他曾借机查阅过本朝相关卷宗文档,却意外发现许多年份被故意隐去,或是寥寥数笔简单带过。 可他分明记得,儿时曾听说边关发生过几场持续数年的大战,伤亡惨烈,为何偏偏没有记载? 这个发现让他原本只有八分的好奇心瞬间升到十二分。 朝廷一定隐瞒了什么。 而联系被突然提走的徐茂才……他越发想知道了。 不,他一定要弄清楚。 宁德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为什么想知道?” 对此等朝廷辛秘,她知道的甚至比一般的朝臣还要多些。 谢钰抬起眼眸,一字一顿,“因我有了私心。”
第40章 不必再提 有私心,这三个字远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来得震撼。 宁德长公主和谢显太了解这个儿子了,从小一板一眼,做事分毫不差,若非如此,皇上也不可能放心将一支禁军交给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而他也确实不负所期,处事公正。 可现在,这样一个从未偏袒过任何人的人,突然跑回来说他有私心了 一生很长,会遇到许多人,但大多数人不过匆匆过客,无足轻重。可总有那么几个是特殊的 当一个人忽然开始违背一贯的原则,就说明他遇到了足以改变他人生的,那个最特殊的人。 而这个人如果是正面的,他会迅速成长,成为更优秀的人 但如果这个人是负面的,或许会毁掉他的一生。 墙角的仙鹤衔灵芝铜制大香炉内袅袅沁出幽香,伴着院中池塘漫出的水气,让人不自觉平静下来。 宁德长公主斜倚着软塌,看向儿子的眼中感慨颇多。 “私心有很多种,仇恨、同情、怜悯……” 谢钰平静道:“她既不需要我的同情,也不需要怜悯。” 她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姑娘,像荒芜沙漠中努力绽放的小花,你可以惊叹于它的美丽,也可以赞美它的顽强,却唯独不可居高临下地施以怜悯。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眉梢眼角甚至都柔和了。 见此情形,宁德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一个人的心是有限的,如果它装载了太多仇恨,恐怕容不下多少爱。” 喜怒哀乐,任何情感都会被时间抹平,但唯独两种,哪怕过去许多年,仍会刻骨铭心,比如说爱意,比如说恨意。 她曾见过那个小姑娘,非常特别,像温室中忽然冒出的一株胡杨苗,哪怕混在一干京城闺秀中,也能叫人一眼认出来。 这样的姑娘忽然出现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京城,绝对不是为了宣泄爱意。 谢显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这话实在有些残忍。 但……长痛不如短痛。 因为人不能仅凭一时冲动就过一辈子,想要走得平坦顺畅,你需要在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否认无论最初的情感和爱意多么炽热,都将一点点磨灭在应接不暇的考验中。 谢钰沉默许久。 宁德长公主和谢显没有催他。 室外的仆从们安静地立着,仿佛连呼吸都消失了。 侧室内莲花漏的滴水声忽然变得清晰可闻,“吧嗒~吧嗒~”,敲得人心尖儿发颤。 墙外街上传来不知谁家娶亲的吹打声,夹杂着人群喜气洋洋的喝彩,都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一并打着旋儿越过墙头,飘飘荡荡入了帝王家。 过了许久,滴漏内置的铜莲花忽然微微颤动了下,从半开的花蕾中,又颤巍巍打开一片。 “如果是那样,那么我将竭尽全力帮她消弥仇恨。”谢钰看着手边的梨子,轻声道。 不是忘却,也不是放弃,而是消弭。 谢显终于忍不住道:“有缺,你会很累啊。” 宁德长公主不易受孕,多年来两人只有谢钰这么一个孩子,当真是爱若珍宝。 但幼儿易夭折,两人就给儿子起了“有缺”这个一点都不好听也不文雅的乳名,希望能够瞒过上天,让鬼神觉得这个孩子不够完美,就不会带走他。 而这份期许也确实奏效了。 在接下来的十多年中,谢钰都平安健康地长大了。 但现在,这个孩子却想主动去招惹辛苦,让谢显既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又没办法不心疼。 话说出口的谢钰却仿佛轻快许多。 这么多年了,他忽然发现,或许一时冲动也并不全然是坏事,偶尔的一次任性,反而可以帮自己坚定决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话已出口,就不可以反悔了。 “因为若一份仇恨值得一个人为之辛苦那么多年,放弃许多本该拥有的快乐,那么一定想起来便觉锥心刺骨,既然如此,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让她放弃呢?”谢钰轻声道。 你永远没办法了解别人曾承受过的痛苦,所以也不可以帮别人原谅谁。 冤有头,债有主,曾经做错过的人,总要付出代价才是。 他是开封府的人,合该帮受害者讨还公道。 既为公允,也为私心。 宁德长公主重新审视这谢钰,过去这么多年的片段从脑海中一一划过,最终汇聚成眼前的人。 他未及弱冠,身上明显混杂着少年和青年的稚气,若论处世手段,必然赶不上纵横官场多年的老人。 然他的内心已经成熟,无需任何人的指点,就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原来不知不觉间,孩子真的长大了啊。 思及此处,宁德长公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唉,岁月不饶人啊。 为人父母的,自然希望孩子能早一日自立,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又难免觉得怅然若失。 旁边的谢显轻轻拉住她的手,笑道:“咱们一同老去,也就不怕了。” 他没有说什么“公主青春永驻”之类的骗人的鬼话,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真话,最叫人舒心。 谢钰看着自家父母,那份陌生又甜蜜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 从小他见过太多尔虞我诈,夫妻徒有其名,却偏偏遇到这样的父母,那般纯粹又炽热的情感,令他本能地向往。 他曾对双亲说过,除非果然遇到心仪的女子,否则此生不娶。 外人总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一时戏言,就连舅舅也未曾放在心上,不过一笑置之。 但宁德长公主和谢显却很认真,甚至亲自入宫请了旨意,允许谢钰自行婚配。 当时宁德长公主对他们爷俩是这么说的:“以如今咱们的荣光,何须什么高门大户、门当户对锦上添花?拉拢那许多有权有势的姻亲作甚,谋朝篡位吗?” 与其让宫里宫外都不痛快,倒不如遂了儿子的心愿,痛痛快快活一遭,也不枉此生。 “好吧,”宁德长公主拉着自家驸马的手,丝毫不避讳面前的儿子,“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些。” “一些?”谢钰不解。 说都说了,为何藏一半? 宁德长公主笑而不语,谢显笑着接道:“你既宣称自己是大人,总要出点力吧?我同你母亲起个头,剩下的,自己查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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