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珣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太皇太后站了起来,语气稀疏平常:“皇帝下朝了?今日怎来了慈宁宫?” 赵珣咬牙问道:“你把皇后藏到了哪里?” 太皇太后淡漠道:“皇帝,你的规矩举止很不适宜。” 赵珣指骨被握得咯咯作响,他冷声道:“皇后做错了什么,皇祖母要如此待她?” 太皇太后道:“她谋害你的亲生骨肉。” 赵珣冷笑:“我的亲身骨肉?陈氏怀的,是生父不明的孽种,她宫里的,是乡野村妇的子嗣。” 太皇太后见赵珣戳穿,她眉宇间隐隐有了恼怒,她按住薄怒,说道:“并非是二皇子,是大皇子。” 赵珣一怔。 太皇太后望着赵珣。 她很明白赵珣和赵蘅玉之间的芥蒂,哪怕如今他们已经亲密无间,你侬我侬,涉及到赵瑜和赵獬儿之事,他们两人不可避免的会有间隙。 太皇太后缓缓说道:“在皇后心中,你和你的子嗣,哪里比得上赵瑜?她为了赵瑜母子、永安侯府、忠勇伯府,曾经试图杀了你的孩儿,你不会不知情。 现如今,你宠爱大皇子,这让她如何不心急,她怕你抢了赵瑜的皇帝位子,不、你已经抢了,你说,她怎能不恨?” 赵珣沉声问道:“她做了什么?” 太皇太后道:“下毒谋害大皇子。” 她注视着赵珣,心里有隐约的快意。 所谓有情人也不过如此,只言片语就能被离间,天底下哪曾有过情种呢? 她一生都对先皇对兰妃的情谊耿耿于怀,恨屋及乌,恨天下有情人,更恨自己的儿子变成了情种,心系的,竟然是兰妃那个贱人的女儿。 赵珣继续凝重说道:“谋害皇嗣……前代谋害皇嗣的妃嫔被圈入夹道中活活饿死,皇祖母如何处置皇后?” 太皇太后反应过来,深感愠怒:“你是在套话?想知道皇后被关在了哪里?” 她愤然道:“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后冷心至此,你竟还想去找她?” 赵珣盯着太皇太后,忽而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他几乎笑出了眼泪:“虎毒不食子?” 他声音在雪中飘荡:“母后,你呢?” 太皇太后像是见鬼一般后退了两步,她脸色煞白,她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的神色。 太皇太后勉强扶着椅子才能站起来,她道:“你……你……” 赵珣走近了她,低头望着她,神色不悲不喜:“对,朕什么都知道了。” 他逼视着太皇太后,声音和太皇太后一般冷漠:“那年朕六岁,在行宫之中,撞见了你和兰妃,当天夜里,有人将我抛入冰冷的河水里。” 他像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神色平静无波:“朕一直以为是兰妃,黄嬷嬷从小就这样告诉我……后来,朕查明了一切,原来是朕一直寻求的生母,想要朕的性命。黄嬷嬷曾经是你的宫女,她向着你,恨着兰妃,于是教导朕去恨兰妃和她的女儿。” 他轻笑了一下:“虎毒尚不食子,母亲,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难道问心无愧吗?” 太皇太后面色森白,她跌坐在椅子中,她瞪着眼,却并不看赵珣,而是看着虚空中的一点,她眼睛发红,她大声道:“若你不出生,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你出生了,一切都毁了,都毁了!” 她怔怔说道:“我十五岁那年入宫,豆蔻年华被困在深宫里,宫里总是下着雨,总是那般冰冷潮湿。 那一年,我出言从跋扈的宠妃那里救回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后来,我与他日渐亲密,却同他犯下了不容饶恕的罪过。 我以为他是能将我救出阴冷深宫的人,我为他殚精竭虑,助他登上了皇位。 我并不曾知晓,原来于他而言,我是他难以宣之于口的罪孽。 我怀孕后,虽然面临重重困难,但日子有了更多盼头,没想到,这对他来说,却是痛苦的根源。 若没有你,他还能装作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你的存在,就是昭昭的罪证! 在我怀着你的时候,他和兰妃重逢,他将兰妃当做救命稻草……可笑,他以为有了兰妃,就可以断绝和我的关系。 兰妃是他的青梅竹马,当年我看出他对兰妃有情谊,将兰妃嫁到了忠勇伯府,没想到啊,几年之后,他和兰妃旧情复燃,不惜将怀着身孕的兰妃弄进了宫中。 他说,兰妃是他见过最纯粹的女子,只有在兰妃身边,才能感到心安。” 太皇太后摊在椅子上,笑着流传了眼泪,她用力握住赵珣的手:“你不明白吗?你的父皇憎恨你,因为你身上有我的血,可你身上同样有他的血,叫我如何不恨你?” 她睁大眼睛看着赵珣,厉声道:“你父皇利用了我,又将我弃之如敝履。他登上了皇位,羽翼丰满,我无可奈何,只能退居慈宁宫,成了一个吃斋念佛的太后。 你不愧是你父亲的血脉,也用你父亲的招数来对付我?我先下手为强,何错之有?” 赵珣直挺挺站着,任由太皇太后将他摇晃,他神色冷漠,低垂的眼睛中却有了一点悲怆的神色。 太皇太后略带疯癫地抚上赵珣的脸,眼中有悲切,她道:“你的父皇有多恨我啊,当年太子身死,二皇子谋逆,他不选择你,却选择了尚为稚子的赵瑜。我这一生,多么可笑……呵、呵呵……” 赵珣没有动,太皇太后的手掌冰凉,从未有过的亲密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不适,但他没有动,他说道:“你错了,当年,父皇的确传位与我。” 太皇太后一怔:“什么?” 赵珣道:“守太庙的孙福喜手中握着这圣旨,只是当年之事已过,朕不打算旧事重提。” 太皇太后愣愣垂下了手,她扯出了笑:“是死前良心发现了吧。” 赵珣垂下眼睛,说道:“父皇的是非,朕不予评价,但,他怎会恨你?” 他说道:“父皇即位后,大刀阔斧削弱旧势力,公府侯府破败了不知多少,唯独魏国公府屹立不倒。” 太皇太后道:“那是因为有我的庇佑!” 赵珣淡淡道:“一国之主如何能忍受非亲非故的强势太后?” 他说道:“朕记起了一件小事,当年,陈宴之杀妻,大长公主为了女儿的枉死求到了父皇跟前,她是父皇疼爱的胞妹,却没有换回应有的公道。 魏国公府放下了种种罪孽,却总是被轻飘飘的原谅,朕当年不理解,后来知道了往事,从前的种种,也有了解释。 他,懦弱如鼠一般,只敢躲在众人目光之下,隐蔽地透露些许心思。” 赵珣冷冷笑道:“父皇懦弱,你偏激,倒是好好凑成了一对。” 他慢慢跪了下来,抬起头道:“这一拜,是拜你的生恩,从此你我母子之间,再无干系。” 赵珣站了起来,转身要走,却顿了一下,他背对着太皇太后说道:“我曾经想过我们母子相见的场面,从未想过是这般,母亲。” 赵珣氅衣之下,手缓缓地握紧。 一直到现在,手下人也不曾闯进来告诉他找到了赵蘅玉的下落。 他在这里说了这么久,也没有从太皇太后的口中换到消息。 来不及了,不能在这里耗下去。 他神色冷凝起来,他迈步跨过了门槛。 “珣儿。”太皇太后忽然叫住了他,略显生疏的称呼,带着些许的迟疑。 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颓然说道:“去京城以北赵家庄子庵庙里寻。” 赵珣脚步一顿,依旧没有回头,而后大氅飞扬,他跑了出去。 赵珣走后,芳嬷嬷走了出来,她大惊失色地扶起了瘫坐靠椅上的太皇太后。 芳嬷嬷不安问道:“娘娘,陈将军等着娘娘一声令下……” 太皇太后疲倦睁开了眼睛:“收手吧。” 慈宁宫外,赵珣寻来一匹快马,跨上时,陈季之飞奔而来。 “陛下,窥伺禁宫的叛军已经悄然离开了,要不要……” 赵珣没有时间了,只能匆匆吩咐:“叶九还在五军营中,去告诉他,今日不必领军一战了,叫他放心陪夫人家里去。” 陈季之一愣,今日他困在宫中,尚不知晓赵珣在宫外的安排,若是太皇太后发动了宫变,有了五军营提前准备,只怕丝毫没有胜算。 陈季之心里一松,怔怔看着赵珣骑马远去。 庵庙内。 赵蘅玉感到冰冷的毒酒顺着她的下巴灌进了她的衣襟中,她浑身发抖,却并不是因为寒冷。 她用一只胳膊护住怀中的獬儿,在陈敏敏发疯之际,她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轻微一道噗声,匕首刺破了陈敏敏的锦罗衣裳,刺进了她的血肉之中。 她瞪大了眼睛,缓缓倒在赵蘅玉身上。 两人一起落在蒲团之上。 血腥味渐渐地弥漫开来。 赵蘅玉闭上了眼睛。 从陈敏敏端着毒酒进来之时,赵蘅玉便知道,若不做点什么,她今天会死。 她怀中抱着獬儿,正常情况下与陈敏敏对峙毫无胜算,就算宫人们心存顾虑不帮陈敏敏,她也会被陈敏敏用一壶毒酒送走。 所以她刻意激怒陈敏敏,就是让陈敏敏心神大乱。 在陈敏敏毫无防备之时,用匕首贯穿了她的胸口。 陈敏敏压住赵蘅玉,缓慢倒了下来。 赵蘅玉仰头落在蒲团上,自始至终都将獬儿护得好好的。 她感到腰腹间有钝钝的疼痛。 蒲团上的血,并不全部是陈敏敏的。 赵蘅玉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和陈敏敏推搡之间,她费力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是赵珣送她的那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被陈敏敏压着划过赵蘅玉的腰间,赵蘅玉用力握紧了它,反手将她刺入了陈敏敏的胸口。 赵蘅玉缓慢睁开了眼,神情恍惚又疲惫。 她看见了宫人脸上惊惶不安的神色。 他们看见血从陈敏敏的背后渗透开,他们看见赵蘅玉睁开了眼。 翠微面色惨白,她张开了嘴,赵蘅玉耳中一片轰鸣又像是寂静无声,很久之后,她才听到一声尖叫从翠微口中传来。 “不——” 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她扶起陈敏敏,而后手指颤抖地捡起了跌落地上的酒壶,她直愣愣看着赵蘅玉,向赵蘅玉走了过来。 她弯下腰来,面容轻微扭曲,提起酒壶,按住了赵蘅玉的头。 赵蘅玉脱力地望着翠微。 她失误了。 她看出来陈敏敏是违背太皇太后的命令,私自前来毒杀自己,她以为除了陈敏敏后,剩下的宫人不敢对她动手。 她赌的就是这一点。 但是她显然估错了翠微和陈敏敏的情谊。 赵蘅玉忍着腰间的疼痛,她暗暗积蓄着力气,身体却难以控制,她只感到一阵又一阵的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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