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 又咬了口。 不知不觉,竟然吃完了。 他攥了把沙子搓手,又莫名出神……对她,过分了么?
第13章 日向西斜,瀚海军营中炊烟袅袅,士卒结束了集训,正等着吃晚饭。 却见一辆华盖悬铃香车缓缓驶来,停在营前。 柔雾般的纱帘被人卷起,身着藕色与碧色罗裙的采苓和绿衣依次下了马车。 旋即,明姝那涂了凤仙花汁的五指轻巧地搭在采苓的胳膊上,珍珠绣鞋悠然地踩在了跪于地面的内监背脊,曼扶云鬓,袅袅娜娜地从马车上下来。 头上的帷帽被风吹拂,偶然露出惊鸿仙子般的绝代姿容。守门的士兵两眼发直,竟是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明姝朱唇微弯,让采苓绿衣将消暑的杏皮水分给士兵们,权当是崔承嗣体恤他们戍边劳苦的心意。 这水用去核的李广杏杏脯文火慢熬,滋味醇厚酸爽,最宜在夏季饮用。 替崔承嗣劳军,既能收买人心,又能以正当理由过来看他,实乃化干戈为玉帛的锦囊妙计。 明姝面上是笑吟吟的,心底却厌极见这阴沉不定的崔阎罗。 只不过这几日,采苓绿衣为了让她消气,又是替她揉肩捶腿,又是为她打理指甲,好吃好喝地供着,她纵有什么恼啊气啊的,也全然抛在脑后了。 孙姨娘和妯娌郑氏知她受了委屈,轮番过来宽慰。 说崔承嗣打小就古怪,不去招惹便是,娘儿们一会也能好好过日子。明姝却不是来和他过日子的,孟疏那儿还在与几只卫队、马帮博弈,争取敲定和岑元深走曷萨那的生意,她既得想办法让崔承嗣出钱修路和栈道,也要设法让他开放茶引,赦免养母。 但崔承嗣颇沉得住气,上次斥责了她,一连几日都没回府。 她不得不迂尊降贵,来同他亲近亲近。 明姝手里除了一个盛着杏皮水的雕花锦盒,还带了件描金绣银的月白圆领织锦襕衫,私底差孟疏到外面找了个收费低廉的裁缝,特意在襕衫背后绣了威风凛凛的狼图腾。 曷萨那人拜狼神,见着她因做胡饼受委屈,岑雪衣还笑吟吟宽慰她,崔承嗣在胡地出生,又不喜汉人繁冗规矩,怎么会讨厌胡食。 这些日子三番四次冷落她,可能是想给王室来的公主立威,搓搓明姝的锐气。 明姝半个字也不信,央了绿衣打听,岑雪衣表面笑吟吟的,背地里却有邪性。从前剑东和廷州的长辈都有意撮合她与崔承嗣,而今明姝与崔承嗣联姻,她这做干妹妹的竟也不生气,不避嫌,个中藏着什么猫腻,她岂不知? 人不犯我就罢了,若刻意给了她错误引导,让崔承嗣更厌恶她,其心可诛。 明姝忖度半晌,不如将计就计,依她所言,替崔承嗣做了件兼具胡服与汉服之美的外袍,今儿一并送给他。 * 明姝来劳军的消息,不到半炷香功夫便传到了中军营帐。 崔承嗣这时通常都会在练武场练武,但这几天他每到傍晚便回了营,磨刀霍霍不知在做什么。 明姝入营时,他刚把刀放回架子上。 帐中隐隐弥漫着木屑的香气,崔承嗣似乎没想到她会过来,回身时“当”的一下踹到了帐中的炭火盆。 这些火盆是李澍、岑雪衣他们嫌待在他身边冷,摁头让士兵抬进来的。他时常因不习惯和它们磕碰。 哔剥的火星子闪烁,他默了会,才走到矮桌前坐下。 “你过来做什么?” 语气不似之前森冷。只是拿起卷书册,并不看她。 明姝将那碗色泽莹亮滋味清新的杏皮水放在案桌上,款款坐在他身侧:“暑气尚蒸,我来给夫君送消暑的水饮。先前我不知夫君忌讳,触了你的眉头,喝了这水能消些气吗?” 冶艳的指尖捻一柄瓷白的汤匙,慢条斯理地为他搅动水里的糖,依旧是娇娇绕绕的调子,缠绵婉转。 崔承嗣坐得板正,但明姝却似没有骨头的猫儿,便是搅动糖水,也似要寻到什么依靠。 温热香软的气息,不住地凑近他。 崔承嗣拿不住书册,掌心摁在桌上,僵住了一般。 明姝掀睫瞥了他,那海子般平静无澜的眸子,倒没有想象中蕴藉阴云雷鸣的感觉,稍稍放松了心情。 先前知道他怒火上头,才刻意晾一晾。等他忘却了情绪,再来哄他,脾气果然顺多了。她纤纤柔荑托举瓷盏,把杏皮水端到他面前:“夫君不言,喝了这水,就当你原谅我了。” 她微偏过脸不看他,鬓角几支粉色芍药轻轻颤动,似羞怯,又似恐惧。 李澍说,她千里迢迢远嫁廷州,无亲无朋没有倚靠。 偏偏到现在,他没听她抱怨过半句,也没有因他生气而怨怼,反倒好言好语过来认错。 他原以为自己喜欢烈火,可她温柔似水。 明姝举了会,才觉掌中一轻,回过头时,满杯的杏皮水已经被崔承嗣喝下。崔承嗣把碗扣在案上,还未开口,一方香帕忽然点了点他的唇。 温热的指腹隔着柔软的帕子,比火还灼人。 崔承嗣赫然攥住明姝的腕骨,眸色幽深。 她又似受了惊的幼鹿,眸泛秋水:“我,我只想帮夫君擦擦唇角……” 他的薄唇上沾了杏皮水。崔承嗣凝眸,不禁想,若是她再大胆点,方才碰到他的,岂止是方帕子。 他盯着她莹润欲滴的樱唇,耳根不知怎么发烫。 下一秒,又把明姝无情推开,“不必了。” 明姝将帕子绞缠,掖在腰间,像是有点委屈。 好一会,才将那件差人草草做完的襕衫取出,塞到他手里,情意款款道:“夫君,廷州夜里冷,我瞧你没有几件体几的衣裳,特意给你手缝了一件,你要不要看看,合不合心意?” 料子是极好的水光锻,防风耐寒,贴身时又滑软如女子肌肤。 针脚细密,女红精湛,似乎是费了番功夫。 崔承嗣又想起那日斥骂她的话,不觉沉道:“为什么送我衣裳?” “你是我夫君呀。夫君者,所仰望终身者也。我这辈子都指望夫君,自然要待你好。何况我在深闺便久闻夫君大名,如雷贯耳,能嫁给你,内心不知多欢喜……” “好了。”同样的回答,崔承嗣听过一次。 就像他骗她有病的鬼话,他总觉得不真实。 可细究,又踅摸不出什么差错。 崔承嗣想了会,将衣服铺开,打算试一试。刺目的狼图腾入眼,他脸色顿时阴沉,刺拉一声把衣服撕了条大口子,狼头面目全非。 明姝骇了一跳。 他径直把衣裳扔在地上。 “以后不必送了,我不喜欢。” 如此鲜艳精致的曷萨那图腾,很难想象她不是有意为之。但她不知道,他最厌看到那些东西。 明姝似是受了惊吓,瑟缩退了两步盈盈欲泣:“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哪里又招惹了夫君,岑姑娘说,夫君穿了这件衣裳便会高兴……” 她颤颤地拿回了那件从后背便烂掉的襕衫,两滴豆大的泪珠儿坠在狼眸上,洇开片湿漉漉的痕迹。 唯唯可怜的模样,演技登峰造极。 崔承嗣的心似乎也因那两滴泪珠儿,被狠狠揪了下。 她原来什么人都倚靠不了,傻兮兮地问岑雪衣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岑雪衣曾派人劫她的亲,他却没有告诉她。 难怪,会戴他厌恶的胡帽。 会送他厌恶的衣裳。 可他……真的要厌乌及乌么? 明姝隐忍着哭腔,柔弱的双肩一抖一抖,便要起身离开营帐。还没等哭脸变笑脸,却又听到背后崔承嗣冷淡的声音。 “夜幕已临,路途不安,今晚先留下。” 他走到她面前,捡起了那襕衫。
第14章 掌心恰好碰到被她泪水濡湿的地方。 崔承嗣的掌摩挲那件襕衫,沉默半晌,却是把它随意往边上一丢,仿佛刻意告诉明姝,捡起只是因为它挡了路。 夜幕还没有彻底降临,他却说路途不安,明姝低委着头,暗暗思量。 他是不是欲盖弥彰? 若是便可喜得很。她费心费力这么久,石头做的心,都该软一软了。 她翘起唇角,又在转身抬眸时敛住:“夫君,你说的是真的吗?” 仿佛这些日子躲避、冷待她,让她连得到一丝甜都小心翼翼。 崔承嗣回矮桌前,再次不小心踹到炭火盆。再不习惯,却是难得连续两次踹到。但面对她的提问,他依旧沉默。 明姝绕过那盆,袅娜坐在他身侧,又似先前无事发生般道。 “夫君,他们都在吃饭,你吃过了没?” 他似乎准备写密函,她便自然而然地拿过松纹墨锭,为他研墨。 她靠得实在太近了,薄如蝉翼的外衫隐约透出腻白的藕臂,有意无意地,蹭着崔承嗣的护臂。一缕乌发流到泛黄的宣纸上,恰好碰到他染墨的狼毫。 崔承嗣凝眸半晌,答非所问:“还想呆在这里,就到屏风后去。” 若非她是明姝,如此逾距的行径,他几乎要怀疑,她是胡蛮的细作。利用美色勾人,窃取他的军机。 美色,总令人心猿意马。 明姝被斥,不禁委屈地缩回手。那缕染了墨的发在空中拖曳,划过优美的弧,滴在她纤秀的锁骨下。 “哎呀,”明姝状似烦恼,黛眉轻蹙,便又坐回去用帕子擦拭。 五指微揭片缕衣襟,她擦得极慢,衣襟下沟壑若隐若现。 女子浸着薄薄香粉的清甜气息,因她撩开衣襟,忽浓忽淡。崔承嗣的指腹叩着桌案,脊背不禁僵直。有的东西,难以刻意忽略。 何况,他明明可以不忽略。 那方帕子在污渍处拭了又拭,拭出一片浅粉印记,依然不干净。 “夫君,这儿有水吗?”明姝抬眸,俏生生问他。 距离那么近,她好似不知道危险即将降临的猎物,把最柔软的一面对准他的利齿。崔承嗣攥着身下软垫,压抑心绪,试图离她远一点。 她却又凑过来,伸手去够他一侧的牛皮水袋。半截身子近乎横在他眼底。 崔承嗣向后倾,盯着她如伶仃薄背。下一秒,他突然攥住她胳膊,将她推向桌案,那力道让明姝惊诧,金簪定不住水滑的发髻,如云朵散在宣纸上。 “夫、夫君?” 她抓着牛皮水袋,因他突兀的举动,呼吸不住起伏。 那纤长的睫羽,亦颤颤的不知所措。 她又如此,无辜可怜得,好似脑子里想些不清不楚的从来是他。崔承嗣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掌扣紧她的手。 良久,却从她手里拿过了牛皮水袋,咬掉木塞,把水袋口对准那污渍处。 掌心掠过的丝滑温软的触感仍在。就任这水流下去,沾湿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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