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他真的是块木头,一颗木心藏在玄铁铸成的身体里,任谁都撩拨不动。她该给自己放放假,少见两日冰块脸,延年益寿好几年。 回到都护府已过晌午,天儿打晴,丹华炜烨。 明姝远远瞧见岑雪衣正陪老太太在八角亭中纳凉。北地辽阔,二院的院子也极大,工匠从外引了一道活水入院,院中遍植莲叶,此刻已快开到荼蘼。 初秋的风儿送爽,池水中金色的黑色的鱼儿因岑雪衣投放的鱼食聚了又散,祖孙二人笑声不绝。 哄老人家的办法,明姝倒是有,但老太太未必能左右崔承嗣的决断,明姝不想做无用功,何况岑雪衣总在老太太跟前儿晃着。想必她昨夜留宿军营一事,早传入了岑雪衣耳内。 她给老太太剥着花生壳,忍不住直勾勾盯着明姝。那道风流袅娜,纤瘦伶仃的身影,从游廊处打了个转,便往厢房去了。 崔承嗣为什么让她留宿,他们夜里可有发生什么?岑雪衣掐碎壳子,吊梢眼一沉,让她诞下崔承嗣的子嗣,阻挠两地联姻的事情就难办了。 伺候老太太歇下,岑雪衣还未寻到明姝,明姝却自己过了来。 她甫一进门,便用帕子拭着微红的眼圈,半嗔半怨:“岑姑娘,我待你如金兰姐妹,你为何骗我?夫君并不喜狼图腾,更厌胡族之物,我送他襕衫,被他好一顿训斥。” 襕衫还悬在崔承嗣营中,明姝懒得拿回,看到那条撕裂的口子便心烦。唯一欣慰的是,衣裳不是她自己做的,没费什么心血,只可怜自掏了半块碎银。 被训斥? 岑雪衣脸色稍霁,少不得掩饰道:“误会了殿下,先前我与殿下说那些,想的不过是安抚殿下,才私自揣测嗣哥哥的喜恶,没想到弄巧成拙。” 明姝假意抽噎了会,半噙着泪珠抬眸。 “真的,岑姑娘没骗我?” 岑雪衣接过她巾帕,替她揾泪,“若果我有半句虚言,殿下大可到嗣哥哥跟前告我的状,让他责备我。” 明姝早便说了,但崔承嗣似乎不想追究。 剑东与廷州一衣带水,岑雪衣身份特殊,不知崔承嗣是有意袒护,还是有别的顾虑。 若崔承嗣都不追究,明姝自然不能因此和岑雪衣撕破脸。 仇还是要报的。 “既是误会,我怎么能乱嚼舌根?只是夫君日日冷待我,叫我矛盾又心焦,不知如何是好。”明姝又刻意拭了拭眼角,哀婉可怜道。 “殿下勿要忧心,若你还信得过我,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嗣哥哥十岁就跟着崔伯伯打仗,整天和兵器、地图打交道,连针黹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能和殿下聊什么?若是殿下会骑马搭弓,可能就与他有话题可说了。” 岑雪衣循循善诱,脑子里又攒了个歪主意。明姝弱质纤纤,若是为了崔承嗣学骑马,一不留心扭脖子摔死,责任既赖不到崔承嗣,也赖不上王室。怪只怪她自己命苦。 明姝却是美目流波,一副天真单纯的模样,“是吗?可我不会骑马,也不知道谁能教教我。” “我陪老祖宗,在府中待着也清闲。若殿下不嫌弃,便让我教你。”岑雪衣莞尔。 明姝便似欣喜极了,握着她的手殷切道,“好姐姐,你真疼我”。 两人合计一番,敲定了教习时间、地点。岑雪衣当即飞鸽传信,差岑元深从南诏购一匹最烈的南诏马,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廷州。 廷州附近的月泉置恰好来了封急信,曷萨那的昭国使臣即将抵达廷州,她教明姝骑马的时候,崔承嗣应当在接待使臣。 便是明姝坠马死了,神不知鬼不觉。崔承嗣再气,到时候也无可奈何了。 * 这日,明姝伺候老太太用过早膳,便回到寝屋更衣。 透过雕花窗,忽见崔承嗣立在回廊处,似乎正往这边眺望。但她回眸,他又似在看院子里的花木。 明姝好奇他怎么回来了,可岑雪衣那儿正要带她去马场,她思量了会,还是决定不去迎合他的冷脸。 崔承嗣弓马娴熟,眸如鹰隼,视力极佳。 院子前倒垂的柳树枝条摇曳,却遮不住雕花窗下明姝的倩影。她袅袅娜娜地褪下外鲛绡大袖,张开纤纤双臂,采苓和绿衣便及时替她罩上翻领襕衫。革带一系,勾勒出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身。整个过程宛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崔承嗣凝神看了会,才继续向前走。 这几日,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番琢磨才发现,明姝许久没有叨扰他。 但他想,他是为了款待昭国使臣才回的府,而不是应了她的话,回来陪陪她。宴席结束后,他或可绕到厢房和她叙两句话,再把那破衣裳还她,周全周全汉人的夫妻之礼,希望她不要浮想联翩。 她临走时没有拿走衣裳,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等他送回来,好再和他拉拉扯扯。 她竟如此狡猾? 明姝换好便宜骑马的胡服,岑雪衣已在门外候着了。两人说说笑笑,如惊鸿仙子从崔承嗣的书房掠过。 但崔承嗣抬眸时,只看到檐下两盏风灯摇曳,一条五色地锦从葡萄藤上坠下。 他忽而烦躁,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半天,写不出半个字。
第16章 接风宴已设好,崔承嗣最终搁笔,戴上面甲,去往颂梧堂。 领兵出战时,他常覆面甲,遮住自己原本的面貌。崔执殳先始奇怪,后来却任之由之。但今日不是战时,他亦覆面甲。 堂屋前,王管事打起竹帘,崔承嗣迈步而入,正中一名着褐色锦缎圆领长袍的宦官,坐在太师椅上,怡然啜饮碧螺春茶。 昭国立国依赖宦官,宦官与宰辅之臣勾结威胁王室,为了平衡他们的势力,君主大量启用胡人将领。胡人无所依凭,唯能依赖军功与衷心。 崔执殳也是借此机会,收崔承嗣为义子,允他领兵作战。 崔承嗣对阉人没有好恶,边境亦常依赖从异国进贡的宦官维系两地关系,他时常觉得,自己的身份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一样饱受争议,一样无法融入世俗。 “崔太尉。”宦官使臣放下茶盏,笑着对他行了礼。 崔承嗣冷冷坐下,请王管事上茶点,虽不答话,亦算回应了。实际上,他有点心不在焉。论理接待来使一事无需后院妇人染指,但他一路走来,都没看到明姝的影子。 她怎么不似往常,为他接风? 使臣从曷萨那仓皇而来,事出突然。 上个月曷萨那苏合可汗嫡长子阿日松暴毙,由阿日松的小叔赛罕牵头,曷萨那内部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汗位之争。两边正喊打喊杀,西戎霸主吡罗部突然钻了空子,伺机吞并曷萨那,曷萨那危急,不得不请使向昭国求援。 使臣的意思是,如今西戎动乱不安,若让吡罗吞并曷萨那,吡罗独大,会对中原构成威胁。他们不能对曷萨那的请援坐视不理。 崔承嗣请缨出征的信还没有写完,听得使臣的话,眸色幽深,指尖在桌上不自觉叩响。 崔老头曾对他说,“远交近攻,合纵连横”,是外交常用策略。 就算他个人再不喜欢,应做的还是要做。 * 宴席结束已是晌午,崔承嗣差人送走使臣,回书房取了襕衫,才至厢房找明姝。 他边走边忖,若待会她发现这襕衫的裂口被人用蹩脚的针线缝好了,他便说是府中管事的婆子做的,他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些许琐事。 行至厢房回廊处,只见两个双髻丫鬟坐在那儿编花绳。 崔承嗣握拳咳嗽两声,王管事便替他问道:“殿下可在屋里?” “殿下一早和岑姑娘出去了,说是去学骑马。” “骑马?” “是呢,准备好些日子了。”那丫鬟又笑道,“好像是为大人学的,想让大人高兴。” 所以她这些日子不找他,是为了他学骑马?崔承嗣攥紧襕衫,眉头舒展又皱起—— “胡闹。” 她手无缚鸡之力,不知岑雪衣心肠腹黑。怪他最近过于纵容,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 * 瀚海军营附近是处开阔的跑马场,马厩中各色马种应有尽有。 明姝随岑雪衣下马车,举目便觉艳阳扎眼,西北的风沙呼啸,刮得人脸疼。岑雪衣的肤色稍暗,两颊酡红,想是被风沙吹奏多日之故。 穿上丹红胡服,挎着弓箭刀刃,英姿飒爽。 明姝柔荑掀起帷帽的纱幔,不禁想起自己曾经快意江湖,驰骋西域的往事。若非身上的弦月弯刀还在,她几乎要忘却了。 岑雪衣为她牵来匹雪色的南诏马,南诏马出了名的烈性,但驯服后便是匹千里良驹,高山深谷、大漠长河,来去如履平地。 ……如此烈马,明姝如何驯服? 何况此马还是岑元深精挑细选,烈马中最烈的那匹,普通男子也未必能驾驭。 岑雪衣眼底阴笑细碎,等明姝上马,她便飞颗小石子打马屁股,让马儿撒开蹄子狂奔。她真想看看明姝哭喊乱叫,形象全无的模样。 明姝指尖摸了摸马头,果然害怕道:“岑姑娘,这马儿脾气似乎不太好。” 她还没有碰它,它便在那焦躁地用马蹄搓着地上土灰,尾巴来回摆动。马眼狭窄,目光戒备。 岑雪衣却哄道:“马儿都这样,殿下见多了便习惯了。” 冠冕堂皇。士卒给它套上马鞍时,它一直扭动躯体,抗拒不已。明姝无需观察,便知晓岑雪衣在卖什么药。 “终归是第一次,岑姑娘能不能先帮我骑骑看?”她刻意委求。 岑雪衣不应不行。 道了声好,她翻身上马勒紧马腹,还没有下令,马便试图将她甩下去。岑雪衣暗叹果然性烈,凝神聚睛,试着操控它先绕马场走一圈。纵然马烈,也经过了初步训练,不至于驾驭不了。 明姝施施然站在马场的外缘,看着岑雪衣。 她答应学骑马,只是希望以后有个正当的理由在人前骑马,二一个,她要借这匹南诏马出一出岑雪衣整蛊她的恶气。 但见岑雪衣策马慢慢行至半途,越来越顺手时,明姝将袖口的弦月弯刀露出,对准太阳,将光线反射到马目上。那马即刻烦躁,开始加速狂奔。 岑雪衣始料不及,怎么呼喝拽声,马都不受控制地疾驰,她紧张之下,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喊得涕泗横流,异常狼狈。若非有士卒策马追着,用马套套住马脖子,她便要策马冲出围栏,奔进大漠里了。 等她被人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已是两股战战,双膝发软,满脸泪痕。 明姝貌似讶然,掏出绢帕欲为她拭泪,岑雪衣却烦躁地挡住自己的脸。 邪了门,她本来便要降住的马突然发疯,害得她在明姝面前丢人。 明姝柔声关切道:“马这么难驯,姑娘要不要换一匹?姑娘这样,我都不敢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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