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浑然不觉,侧压着浮金浅黄纻丝大袖,薄透的纻丝隐约透出里面朱砂抱腹,绵软的身段如山峦起伏。却也是不安枕的,轻捏着身下的软缎,睫羽颤抖,像是被魇住了。 崔承嗣把蜡烛放在灯盏上,打开梢间内的梨木柜子。 他翻来倒去,约摸半个时辰,才把明姝先前送他的圆领襕衫寻出。攥近鼻尖深嗅了会,又瞥了眼明姝,把那衣裳团成团拿到自己的寝屋。 月色下抖开,宝蓝色狼图腾纹绣鲜明刺目。 他当初在营中蹩脚缝合的走线穿过狼首,将它划成狰狞的两道,眼下这针线仍在,衣服也皱巴巴的,可见明姝没再处理过。崔承嗣表情稍暗,环视四周,又把襕衫塞进了地铺的枕头下,用枕头掖实。 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在披着狮子皮的椅上,指节轻叩扶手。 那眼底光彩熠熠,似得到了什么续命仙丹。坐了会,却又想起那件被他搁在书房的雪貂裘,眸色沉沉郁郁,解开了翻领箭袖袍衫的系扣,为自己降火。 * 丑时到寅时间,明间突然窸窣响动。 崔承嗣眼皮半掀不掀,侧耳听着。采苓绿衣两人进进出出,间或低语。 “小点声,不要吵醒太尉大人。” 不承想刚进屋,就看到崔承嗣像山峦立在那儿,却也不是看她们,而是看明姝。明姝早上撒谎高热,夜里却来了癸水。 她原是没什么大毛病的,只是偶然诱发头疾,肚子和头一并疼,疼得她抱紧衾被在床上打滚。 采苓拿了条月事布和一个包着绵绸的热暖炉,绿衣手里一盅热姜汤,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送到明姝面前。直到崔承嗣往帷幔边挪了步子,她们才快步进去。 采苓把明姝扶坐起,那秀丽水滑的长发半黏着粉白的脸儿垂下,憔悴病弱,我见犹怜。 明姝抿了口姜汤,睫羽轻掀,诧异崔承嗣怎么在这里。 未及开口,他已支退了采苓和绿衣,坐到床边。掌心贴着暖炉表面,似乎在感知冷烫。 “真病了?”崔承嗣盯着明姝,仔细看了半晌,嘴角却扯出个欠揍的弧度。 明姝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放下姜汤软声道:“是有点不舒服。” 但她说不舒服时,已是极不舒服。 脑子里数枚钢针舞动,小腹坠胀抽痛,素日缱绻求怜的表情,都无法维持。如果崔承嗣不在这里,她会让采苓和绿衣在兽首铜炉里燃些乌羽叶,闻一闻那香气,便能安神。 她稍稍往后靠坐,手指不安分地探向衾被内的细烟管。 崔承嗣盯着那手,半晌把暖炉放到她手里。暖炉余温隔着薄薄的衣料流入丹田,明姝长睫翩跹,一副享受模样。 崔承嗣问:“府里大夫怎么说?” 下午确实有几个大夫被他安排过来把脉,但明姝根本不敢让他们看,全都想办法支走了。这会他突然问,她也不太安心,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夫君不要担心。” 可下一秒,她便尴尬地张开眼:“夫,夫君,你能先出去一会吗?” “让我出去?”他皱眉。 “我不太方便。” 明姝瞟了眼桌上的月事布,身子都不能动了,可怜哀求道。她不能在他面前换,待会还得去趟浴房。可简单的一句话,现在说不出口。 崔承嗣顺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还是起身出门。他背手站在月色下,凉薄的眸光扫了眼身侧,采苓和绿衣悚然一顿,忙又进屋去。 不一会屋内窸窣响动,崔承嗣回头望了眼,抬头看月色。月色溶溶,光芒普照,哪里都是亮的。他想到那月事布,心底的火幽幽燃烧。 怎么不能在他面前换? 一直折腾到卯时,明姝才重新宽衣躺下。 她捻着烟管正欲吞吐,却见眼前落下道暗影。而她烟斗里烟霭如云逸散,缕缕香气绕着他月白玄纹襕衫,几乎和他融为一体。 明姝从未觉得那双蓝色的眸子那么可怕,嘴角的笑都挂不住,捏紧了烟管往床沿磕了磕:“夫,夫君怎么回来了?” 手抖得厉害,灰烬簌簌而落。 崔承嗣掌心扣住明姝的手,缓缓滑到烟管上,从她手里将烟管拿到手中。一根碧玺鎏金镂雕烟管,雕着大片大片艳丽的山茶,和她大腿上的一模一样。 明姝心脏抽了下,忙婉笑道:“也,也不知道谁送了我这玩意,也不知到底怎么个用法。夫君,你知道该怎么用吗?” “不知?”他转眸看了她一眼,像是戏谑反问,却不等她回答,熄了乌羽叶,将烟管拢进袖口,“既然不知,就不要再用了。挖人心髓的破玩意。” 他堂而皇之拿走它,明姝张了张口,却拦不住。 这东西的确不该在她身上出现,也的确不是好玩意。 只是才好了点的脑子又阵阵刺痛,不免捶了捶头。 崔承嗣看着她,坐到她身边,大掌扣住了她的背脊,迫使她坐起。却也没有说什么,只用冰冷的指腹替她揉捏额角。 那力道不轻不重,却似乌羽叶一样有奇效。他应是懂些办法的,另一只手顺着她背脊向上,拨揉她的颈筋。 不一会,明姝的头便不那么疼了。 她一时讶然,联想到今日孙姨娘说的那些话,崔照给他下毒,他原还想把事情压下去,是崔照又召集了几十个牙兵去营里杀他,他才起兵反抗。 纵然脾气古怪……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猪狗不如。 本性不坏么? 明姝莞尔,指尖沿着他胸口向上,只觉得那宽厚紧实的肌肉,倒真有几分李澍说的可靠了。 崔承嗣顿住动作盯着她,明姝嫣然浅笑:“谢谢夫君,我已经好多了,眼下很快便要天亮,要不先去歇息吧?” 她心知自己拿不回烟管,但头不疼了,便也没那么渴望。 那温软笑靥,似乎真的体恤他的照顾。 崔承嗣才起身回屋。他的寝屋和她的只隔了间屋子,走了两步便到了。 他回头看了眼明姝,随后带上门。 趁着蒙亮月色,他拿出了那根细烟管,审视片刻含进口中,深深吸了口,味道比想象中香甜温润。也只一口,便舒服地半阖眼眸。 仿佛间接吻过她,薄薄的唇珠也染了层瑰艳的胭脂色。 做完这一切,崔承嗣眼神异亮,终于收起烟管,放进柜斗内。
第33章 正月初, 天气转了冷,廷州家家户户拾柴燃火,祈祷烧去来年灾病。 崔承嗣预备亲登割鹿台,请四方来使、廷州大小官员、商贾巨擘参加一年一度的跳火节。 这是崔执殳死后第一次办跳火节, 大街小巷消息风长, 热闹非凡。 明姝将养了好些日子,缩在暖和的衾被中, 瞟了眼窗牖外。天幕灰蒙蒙似落了细碎雪花, 不到须臾便化成水, 沿着窗纸汩汩而下。 她知晓岑元深也会参加, 先前已经推辞了。奈何最近崔承嗣不允她出门,又请了不少廷州有名的大夫轮番诊看, 病装不下去,癸水也在三日前走得干净, 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想到那根细烟管也被崔承嗣没收,仿佛哪里都被他盯牢, 明姝悻悻起身梳妆。香囊里木匣里的乌羽叶已经成了累赘, 放着不用, 担心霉了坏了。若是用,需得再买根烟管。 明姝不能买,纵然设法暂时打消了他的疑虑, 但不能不断地用不符身份的物件提醒他, 她身份不简单。 跳火节后崔承嗣便要出征,待他凯旋, 推行新令, 一切尘埃落定,她便设法逃走。 再等等, 她就自由了。 傍晚灯彩辉煌。 未时三刻,崔承嗣从营中回府,与明姝同乘华盖六马马车,并着近百护卫,从都护府出发,前往割鹿台。沿途边上百姓夹道,烛盏迷眼,鼎沸之声不绝。 马车顶鎏金描漆,悬垂华丽轻薄的纱帐,帷幔翻飞,透出内里一张红木座椅。崔承嗣和明姝分坐左右。 明姝尝试正一正顶上的帷帽,手背却发热发痒。不知道为什么,崔承嗣自上马车后,便一直攥着她。 只是攥着,不痛,也挣不开。 明姝转头看他,他另一只手却撑着下颌看向长街,戴着面罩的脸表情不明。原来他说的和岑雪衣游街,是这么游的。 难怪他这几天紧着给她找大夫,非要她好起来。也难怪那天他像是对她不满意,闷闷地和她置气。若让他此刻和岑雪衣游街,又算什么? 明姝被他攥得累了,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面上笑吟吟的:“夫君,好好的节日,为什么戴张面具?又不是丑的见不了人。” 可是到一半就被他再次攥紧,他抬眸扫过明姝,“公主为何戴帷帽?” “我,我脸上长了疹子。”明姝撒谎。 “一样。”崔承嗣转过头,又看向人群。 明显也是撒谎,根本不想告诉她真相。明姝想了想,凑近他耳廓低声道:“夫君,便是有心同我好,这么多百姓,你牵着我的手,不怕人瞧见吗?” 气息痒痒抚过他耳根,崔承嗣心弦微动,仍不动声色:“人多,才知我没有亏待公主,夫妻和睦。” 原来他打的这样的算盘,明姝闷闷地,忍不住挠他掌心。 感觉到她的举动,崔承嗣却是目光微敛,攥得更紧了。 * 割鹿台在廷州集市中心,用红色石砖垒成的三尺圆形高台,中心堆着二丈高的篝火堆。四周插着五色彩旗,沿着街道搭着绵延的帐篷,每隔五步,便有一名手执长刃的瀚海军守卫。 廷州大小官员,商贾巨擘,包括都虞侯李澍,岑家兄妹都到了,各自领了牌子寻到自己的帐篷。帐篷前炊食具备,整牛整羊都架在火堆上,准备炙烤。 在高大的篝火堆边,还围着不少脸上涂着油彩,赤膊阔裤的青壮男人,待会将表演跳火舞。 崔承嗣握着明姝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众人即刻向她问安,向崔承嗣问安。明姝只觉得和崔承嗣紧扣的五指灼热难耐,也许是因为她现在离火太近。 她扫了眼,岑元深和岑雪衣也在问安的人群中,岑雪衣表面谦和,但目光似淬毒般森冷,盯着明姝和崔承嗣紧扣的手。岑元深倒是神色淡淡,略有探寻地看着她。 “殿下为何戴着帷帽?”岑元深似乎好奇,盘着手中菩提,温声问。 明姝正欲回答,崔承嗣却先开口:“脸上长了疹子,不便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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