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为不小心伤了明姝的缘故,她说一句,他便听话地点一次头。他总是让明姝觉得可怜,就像第一次看见他,又乖又听话。 便是如今长大了,也还是那么乖。明姝忽然便没那么生气了,拍了拍他的脸,那清俊的眉眼,竟也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连身姿都格外动人。 明姝终于将那马鞭扔到一边,叹道,“天冷了,你再忍耐一段时间。等到了廷州,我再向崔承嗣替你求情。” 明姝担心他又寻短见,想了想,捏了下他的脸警告道,“倘若你不听话,背着我偷偷死掉了,我绝不替你收尸,到了阎王殿里,也不认你这个弟弟。” 她终于说得孟疏不敢轻举妄动,怔怔地看着她,明姝这才让属下将他押回囚笼。 明姝还没有回到中军帐,却看到崔承嗣站在帐前,眸色幽沉盯着她。 他应当知道她去了哪,不然脸色不会那么差。 不等明姝开口,他便道,“心疼了,忍不住探望他?” 他以为她路上在马车内,不和孟疏叙旧,都是在刻意给他做样子。明姝眸光流转,施施然将碎发绾到耳后,却是阴阳怪气地嗔道,“我道哪里来的酸味,原来是某人的醋坛子又倒了。” 崔承嗣被她呛白,走到她面前,钳住她下巴,“明姝,别忘了你在雉堞下对我的承诺。只要我守住并州,便对从前的一切既往不咎。” 他不能忍受,自己辛辛苦苦守城,抵不住孟疏在明姝面前唤一声“阿姐”。 明姝狐眸轻掀,脸色却是生动起来。 “弟弟是弟弟,夫君是夫君,崔承嗣,你难道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大抵是退了敌,她的心情很好,甚至敢还他的嘴。崔承嗣盯着她面上潋滟的春色,半晌,收了虎口的力。明姝揉了揉酸痛的下巴,又觉得不解气,不忿地打了下他的手,“下次再对我不客气,你就到书房去睡。” 她说完,越过崔承嗣,还没迈步,却被崔承嗣抓住胳膊。 他神色没定,却是凑近她,“你的意思是,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 他还是这么会抓重点。 明姝拽了拽,拽不脱他的手掌,皱眉道,“……等你处理完军务,回到府上再说。”还是挣不脱,她又蹙起眉头,警告道,“崔、承、嗣。” 他终于松开手。 崔承嗣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巴不得飞回都护府,飞过那高高院墙,早些和她坦诚相对。 * 明姝心中牵挂赵氏,却不知道如何再去剑东。此一役让剑东军元气大伤,不久之后,平南王李阔竟又兵犯剑东,便在两军交战的紧要关口,岑绍懿突然疯了。 明姝派探子去剑东探查消息,只得到赵氏不久前暴毙的消息。便是在赵氏死后,岑绍懿才疯的,抱着赵氏的尸身忽哭忽笑,被手底下的牙兵所杀。岑元深亦被牙兵窃权,不得不逃向燕国旧部所在州县。但他只会纸上谈兵,在几次谋夺剑东失利后,又遁走大漠,自此不知所踪。 李阔在和剑东对打之际,忽然差了使臣过来,想将明姝接到膝下抚养。 明姝左思右想,婉拒了他的请求。她无法得知赵氏的死因,只是想起赵氏从前提到这个人的名字,都讳莫如深。赵氏一定不喜欢他,尽管他位高权重,声名赫赫。 赵氏喜欢谁呢?也许是那个为她而疯的人,但她却做了一件对不起对方的事,她把明姝的身世告诉了平南王李阔。她一定觉得,联军的失利和她的告密有关系。 因为这场变故,明姝的亲娘、继父和义兄,或不在了,或不见了。明姝心有戚戚,把莲花放进院中的水缸里,对着清凌凌的水面失神,总觉得人生无常,颇为荒诞。 后来,李阔与崔承嗣联军,一路从南北上,收复了昭国西边故有疆土,与诸藩将昭国划为了中、西、南、北几大势力,天下再度陷入了漫长的割据状态。 李阔也学着其他藩王的模样,自立为大烈天王,建立后昭。明姝依照礼制拜见他,接受了公主的封赐,并收殓了赵氏的骸骨。那大抵是明姝第一次见他,传闻中的男人表面上没有赵氏所言的那般不堪,可明姝那声“父王”唤得毫无感情。 他似乎也不甚在意,只是看见明姝时,表情因那张和赵氏神似的脸,有所动容。 崔承嗣此后依旧镇守西疆,曷萨那部的巴图在岑雪衣的教唆下,屡次进犯廷州,但屡战屡败,乃至最后一战,巴图受了重伤,返回曷萨那部不久便死了。 明姝也是偶然从西域使臣的口中听闻,巴图死后,岑雪衣突然像变了个人,虽则她又被许给了巴图的儿子,但再没提过兵进廷州一事,甚至遣使臣来朝李阔,为自己与巴图的儿子求娶后昭的公主,与后昭结两姓之好。 廷州与西域的商道又再畅通起来,明姝鼓动崔承嗣筹办中原与西域的贸易交流会,让小忆廷也开开眼。 西域各部使臣、商旅,都因这场大会而聚集到廷州,将他们的美酒、玻璃、香料、珠宝带到中原。 一连几日,崔承嗣都在接待来使。 他正和几名从乌兹国来的使臣虚与委蛇,忽然见明姝的身影如穿花蝴蝶,掠过了颂梧居正门,往展会的方向去了。 崔承嗣目光追索她,决定领着几名使臣,一道到展会上看看。 展会设在二院厅堂中,堂屋内更是繁华,各个桌上都摆着中西各地的特色展品,屏风上丝绸刺绣琳琅满目。来往的商旅使臣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明姝却蹙着眉头,寻找小忆廷的身影。他或许是知道今日喧闹,没有按照明姝的要求,随崔承嗣一道接待使臣,反倒自己跑了过来。 明姝着急地寻觅着,冷不防碰到一人的胳膊。她指尖捂住被撞疼的地方,狐眸回视,赫然见到了一双非常熟悉的眼睛。 似乎是失踪许久的,岑元深的眼睛。 但这个人穿着拜火教教徒的服饰,戴着古怪的帽子,还留着髯须,和从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也不知道是刻意伪装,还是生来这副模样。 明姝眸光颤抖,唇吻开合,差点叫出他的名字。但对方看着她,却只向她行了个拜火教教徒谒见长官的礼,便转身离开。 明姝发现,他的手在无意识地转着什么东西。 她愣怔片刻,他已经不见了,而她想要寻找的小忆廷,却是一闪而过。他如今已经有崔承嗣小腿那么高,穿着翻领胡袍,手里是一尊夜光玻璃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还向周围的异国商人头头是道地介绍它的来历。 他这样,明姝反倒不好意思唤他,回头,却见崔承嗣在身后。 崔承嗣亦在接待使臣,看见明姝,便近前道,“不是说最近身体不舒服,不想出来吹风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姝近来吃什么都会吐,还拒绝和他一起睡。但差了大夫来看,却纷纷向他道喜。明姝扫了他们一眼,他们便又不说是什么喜。 “我怕忆儿走丢了。你知道,他最是顽皮,今日人多眼杂,你看着他点。”明姝因着方才的偶遇,心中惴惴,懒怠多言。但是她反复在厅堂中搜寻,又寻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他当初遁走漠北,大抵也是因为无法继续在中原生存下去了。 便连岑氏商队,也因为他的失踪而分崩离析。 便是还活着,他也不可能与明姝相认。但明姝想,倘或他又有所异动,自己总得告知崔承嗣一声。 明姝这么想着,害喜的感觉又涌上胸口,不得不离开堂屋。 缂丝屏风后,一双眼却盯着她。 岑元深站在那儿,很想将自己这身伪装尽数脱去。上半辈子,他顶着岑绍懿义子的名字生活,下半辈子,却连岑元深的面容和名字都被夺舍,全然把自己封印在了另外一具驱壳中。 他每年都会因为行商的缘故,返回廷州,但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她。 曾经的傲气、骄矜,似乎都因为兵败的岁月消失殆尽,他还是擅长四处行商,左右逢源。 他从展桌上取下了一个黄金浮雕箭筒,走到小忆廷身边。这个曾经因为肚子疼而哭闹的孩子已经不记得他了,作为明姝的义兄,他还是决定每年都送小忆廷一件礼物。 他向小忆廷行礼,一如既往地,露出了虚伪的笑容:“孩子,你见过此物吗?” * 夜色深沉,吃过安胎药的明姝横卧榻上,懒洋洋地把玩着手里的玛瑙项链。小忆廷今天偶然从一西域商人手里得到了一个黄金箭筒,等那人离开后,他才发现筒内有夹层,里面藏着一条宝石项链。 他顺着那人自爆的姓名寻去,却寻不到人,只好把此物交给明姝。 分明是送给女人的首饰,怎么藏在箭筒里? 明姝联想到今日展会上遇到的古怪人物,一时心绪纷扰。 有人把着一盏豆灯走进,影子逐渐笼罩她。明姝抬眸,发现是崔承嗣。 她这几日胃口差,怕他又忍不住对她做什么,已勒令他到书房睡。见他将豆灯置于烛台上,反倒厚脸皮地坐在拔步床边,忍不住道,“你怎么过来了?” 崔承嗣只是沉眸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点了么?” 药一日日地喝,却不告诉他生了什么病。他无法在书房安枕。 明姝才认亲不久,赵氏便故去了,岑氏一门也分崩离析。她与李阔父女情份太浅,何况如今李阔娶妻纳妾,好不快活,对她这个偶然冒出来的女儿,也未见得那么宠爱。 她能倚靠的,实际只是自己。 他这样温和的关心,反倒让明姝不习惯。这闷葫芦向来只喜欢单刀直入。果不其然,不一会便有婢女呈上开胃的小食,他又亲自取了小盅,想喂明姝。 他听闻,若一个人开始不思饮食,身体便糟了。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倘若明姝不思饮食不是因为害喜的缘故,定要卧在他怀里悲泣了。 但过些日子是他的生辰,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明姝一闻到那酸梅汤的味道,忍不住干呕。崔承嗣皱眉,将那小盅掷在桌上,挥退婢女,却将明姝揽到怀里。 “到底怎么了?”他实在不知道,大夫和明姝在对他打什么哑谜。 他仿佛极担心,那怀抱差点将明姝勒断气,甚至将她的胎儿都勒落了。明姝不免推搡他,忽然又想起,自己还要跟他说说偶遇岑元深的事,窗外夜色深沉,也不好赶他走。她缓了语气道,“你的被褥可拿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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