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初弦闻得靴声橐橐之声,倏然一惊,回过头来, 手中东西却来不及收了。 她迫然站起身来,布偶掉在地上, 针头洒了个凌乱。谢灵玄目光在那布偶上缓缓流淌了片刻,伸手,将它捡起来。 鸦黑的长睫遮住眼底情绪, 他掂量着手中布偶, 不冷不热地问她, “为何要做这个?” 温初弦吞咽了一嗓子, 青丝散乱,泪光点点,指甲死死嵌入掌心纹路。 是了,她这些日子对谢灵玄存着切肤之恨,只要清醒时就往布偶上狠狠刺一针,用以提醒自己在情蛊发作时也不要沉沦太深,莫忘大仇。 可此刻谢灵玄发现了。以他的狠毒程度,自己定然是有死无活了。 她全然不惧,低低说道,“你既然看见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杀要剐,悉听遵命。” 谢灵玄失神地捏紧布偶,布偶上的根根钢针就这么径直刺穿他的血肉,滴滴答答落下绯红的血水。 身体的疼痛已令他麻木了,心上的锐痛才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犹如站在冷水盆一般,诸般希望都灭尽,这些年来为博她欢心而做的努力,不过是缘木求鱼。 他不甘问,“为何?” 温初弦冷笑了声。 为何,这个问题问得蠢了,他比谁都知道为何,他这样的人也配奢求爱吗? 问起为何,他凭什么害死她弟弟,又凭什么以一己好恶给她下蛊毒?他不喜欢她时诸般折磨弃她如尘土,喜欢她了她就也得捧着一颗热忱心来爱他?天下没有此道理。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谢灵玄嘶哑道,“你和我的性命现在连在一起,没有我,你也难逃一死。又何必如此这般,针锋相对呢?” 温初弦躁意上头,撸开自己的长袖,露出一条瘦弱的臂膀来,上面星星点点全是青紫的淤血和针眼儿。 她咬牙切齿道,“看见了吧,这些日我每当被你那要命的蛊虫折磨得克制不住欲念犯糊涂时候,便会用针扎自己一下,再在布偶上扎你一下。你若存心用药物控制我的心智,却是痴心妄想,永不可能,我宁肯一针针把自己扎死。” 谢灵玄眉心一紧,将她的手臂拽了过去,细加端详之下,手臂上或轻或重的针孔足有几十个。好在她力气不大,即便深的也没刺伤骨头。 他一时疼惜无两,又愧悔难当,“你真是蠢。”轻淡的一句话中实含无限悲意。 温初弦不耐烦地抽回自己的手臂,穿好衣衫,现在的她只想和谢灵玄桥归桥路归路。她刚一欲走裙摆却被谢灵玄牵住,他双眸缠满血丝,仍在苦苦挽留她,哀伤婉转,像只迷途的鹿。 他凄切含笑,自欺欺人说,“我不相信你对我一丝情意也无。” 他为何如此顽固?温初弦神态俨然,欲撇开衣角脱身而去,可她强硬的挣扎却犹如落在棉花上,软塌塌跌在他的怀中。 “起开。” 温初弦以为自己对付一个摇摇欲坠的病人轻而易举,却不想还是三下两下地被他给制住。先礼后兵素来是谢灵玄的习惯,若是软的不吃,多半他就要动硬的。 她腿软腰麻,在他怀中被禁锢得气息不顺,只觉他冰凉滑腻的手缓缓抚上她淡白的脖颈,眼色空洞又深邃,缓缓说,“既然你非要跟我闹个鱼死网破,声声咒我去死,那我今日便掐死了你,让你在黄泉路上与我当个作伴的。” 温初弦呼吸顿时收紧,两只手腕拼命挣扎,就是脱不开他桎梏的一分。她眼前发黑,箍在脖颈间的力气在逐渐逼紧,喉咙被大石头堵住,一点点透不过气来。 罢了罢了,她终还是要死在他手上。 再一睁开眼睛,却非是到了幽冥之境,而是在绵软柔滑的床榻间。床帐层层叠叠地散落下来,千般缱绻万般旖旎,垂垂遮住了天光。她和谢灵玄就这般一低一高,睽睽注视着彼此。 谢灵玄覆在她脖颈的手已移开了,没杀她。可他此刻想要什么,也不言而喻。 温初弦惊觉而挣扎,双手双脚不住乱动,泪水簌簌而下,“放开我,你把我掐死吧,我不和你……” 谢灵玄轻侮挑开她的陌腹,衣衫散乱了一地。 他说,“你既然把我当仇人,那么仇人自是挑你不喜欢的事做。今日有漫天雪色,老天成人之美。”稍顿,蓄意提起,“……我今日可没吃那避子的药丸。” 温初弦屈辱至极,迎面给了谢灵玄一记冷硬的耳光,啪地打在他高挺的鼻梁骨上,震得她手心都生疼生疼的。他皙白的皮肤顿时红了大片,留下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空气一时凝固,温初弦歪过头去,独自静静淌着泪。 谢灵玄身子颤了颤,抚摸脸颊的肿胀和唇角的血迹,仰望穹顶怅然若失。这么多年来的心机与算计,不过是一枕槐安,到头来连枕边人都得不到。 谢灵玄最终还是没有强迫她,自顾自离开了床榻。他气不顺,连摔了数尊瓷花瓶,各个都是名窑出来的珍品,就这么裂个粉碎。 汐月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闻公子和夫人吵架,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乐桃在一旁连连催促汐月赶紧把手中文书送进去,原是刚才皇宫的官儿来过了,要谢灵玄速速往皇宫觐见陛下一趟。可公子正在气头上,这节骨眼儿谁敢触霉头。 好在谢灵玄片刻便克制住情绪,沉静下来,哇地几声,又被气得连呕好几口鲜血。汐月伺候谢灵玄更衣,这才顺便把陛下的旨意说与谢灵玄听。 谢灵玄躺在长椅上,虽心神惫懒已极,但少帝的旨意不得不遵。他和少帝师生一场,总还欠个了结。 汐月压低了声线对谢灵玄道,“刚才沈大人说,公子可要小心些,陛下明摆了就是对您不善,此次入宫说不定有危险。” 谢灵玄神思游离地应了,想来他膝下既无尺男寸女,妻子又不悬念于他,孤家寡人,犹如鳏夫,即便死了又能怎么样,想来温初弦还会拍手叫好。 更衣罢了准备入宫,明知此行会有危险,等了很久,却也没等到温初弦前来相送。 谢灵玄一腔热忱贴在满怀冰雪上,心有千斤坠,终是独身去了。 …… 温初弦又在枕席间躺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她起身,见自己做的那个小布偶被谢灵玄丢在火盆里,俨然已被烧去了半截身子,黢黑要不得了。 她拿根银簪将那小人挑出来,嗅着满屋的焦糊之味,怔怔出神。 温初弦这段时间确实不清醒,常常莫名其妙就对谢灵玄爱得难以自拔。她做此布偶人,倒不是真隐藏了什么巫术、意图咒死谢灵玄。她有冤无处发,只是借小人泄愤罢了 吵了一架,两败俱伤。什么结果也没有,一片狼藉。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一切都无趣至极。 温初弦心灰意懒地趿鞋下地,顿了片刻还是到书桌前,轻轻拿起笔,在信笺上写下和离书三字,把熟能背诵的和离之辞重新誊写一遍。 这几日因为各种缘由她都没写成和离书,可万万不能荒废,还是得每日一封勤给谢灵玄送去。 另外,她要把脚踝上银铃的钥匙跟他夺过来,既然和谢灵玄断,那就断得干干净净,这耻辱的东西她总不能一辈子戴着。 和离书写好便仔细封住,交给汐月,吩咐汐月等谢灵玄回来就交给他。她自己则要买些香楮祭礼,去墓园探望探望玄哥哥和全哥儿。 汐月悲之不尽,“如今家里人走的走,死的死,奴婢们的主心骨儿就剩公子和夫人了,您二位又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非要闹到和离的地步?” 温初弦淡漠道,“这些不必多问,你只管送信就好,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汐月抹了把眼泪,“就算您真的要和公子和离,也别赶在年关时候啊,说出来多伤人心。” 温初弦面孔一板,不欲再跟汐月多言,领了个话少听话的小丫鬟,径而出门去了。 · 少帝此番实是谋划得十分精细,才敢叫谢灵玄入宫。 他叫了禁卫军埋伏在宫门两侧,又安排了七-八个大力士躲在屏风之后,生怕那日自己做的噩梦成了真。 想必谢灵玄聪明如斯,也能预料到一旦进宫就是凶非吉,君臣交手免不得一场触目惊心的恶斗,会提前做好准备的。 没想到谢灵玄就单枪匹马地来了,和以前每次进宫和少帝下棋、教少帝读书一样,萧萧肃肃,轻松自在,看样子似全无防备。 少帝捏着大理寺送上来的罪证,本已打定主意待谢灵玄一现身就将他拿下,见斯人如此温善自然的模样,反倒不好率先撕破脸。 少帝疏离道,“老师怎么来了。” 谢灵玄按君臣之礼拜了一拜。 他反问,“不是陛下传召草民来的吗?” 草民。他已改了称呼,不再称臣。 少帝道,“你形单影只,竟也敢往皇宫来,真是好傲慢。” 谢灵玄风平浪静,沉默不语。 无形的气场笼罩着两人,少帝强行克制住内心的怯懦,将手中的一叠证据丢在他面前,“今日传老师过来,乃是为了登闻鼓一事。这冒替朝廷命官,烧毁商氏老宅,强娶温氏女的罪名,老师打算如何解释?” 谢灵玄信然翻了翻那些所谓的证据文书,微微一笑。 “经目之事,犹恐不真。道听途说,又怎么作数?陛下口口声声说草民冒替了您的爱臣,却依旧管草民唤老师,自己先自相矛盾了。” 少帝被他抓到话中漏洞,登时语塞。谢灵玄教导少帝年逾数年,威严与崇拜早已深入少帝的小心灵中,一时半会儿拔除不得。 少帝拍了下桌子,强行做出铁腕成熟的天子模样来,“朕本来深信汝,汝却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借着官位做出许多令人发指之事来,早已辜负了皇恩。” 小皇帝语速很快,声腔打颤,生怕说慢了就被谢灵玄打断。谢灵玄却点点头,一副自然风流的态度,徐徐饮了口桌上的香茗,也不怕少帝在其中下毒。 少帝指责道,“汝,汝认不认罪?” 谢灵玄问,“陛下叫草民认何罪?状纸上的吗?” 他轻嘲地捻了捻少帝的那一沓文书,“要是定罪,须得尸、伤、痕、证至少三样在,陛下无凭无据,仅仅凭着几分捕风捉影的传说就要定草民死罪,草民真是死不瞑目。” 少帝心脏咚咚跳,知又被抓到了短处,“就算定不了其他罪,但你冒充朝廷一品命官,为朝中蛀虫,上欺瞒朕,霍乱朝纲,下压制百姓,罪不可赦,朕,朕……” 谢灵玄无奈地摇摇头。 要说冒充了真正的谢灵玄,他有。但祸乱朝纲,压制百姓,他没有,他亦没做过什么卖国通敌的恶事。 当初太后把少帝幽禁在宫中,文武百官均怯馁,唯他一人冒死探看。长安城外那成百上千的难民,也是他年年在施粥赈灾,搭建住所帐篷,救弱恤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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