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手帕交的那几个姊妹又送来请帖,邀她同去知县李夫人家赏梅花。名义上是赏梅,那千娇百媚的男伎韩荷风肯定也在。 不过温初弦还是应了下来,左右闲在家也无事做。 李夫人家栽植的都是红梅,红梅暖人气血,她也该穿得喜庆些才应景。只可惜她柜盒中红裙并不多,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件白绸红鲤的双色间裙。 寒冬腊月只着一间裙多少不相宜,温初弦便配了绛色的棉斗篷在外面,倒也能抵御得住寒冷。 写完了和离书刚要出门去,见汐月端着一碗极苦极苦的药往卧房而去。 温初弦知道那是给谢灵玄喝的,拦住汐月,鬼使神差地问,“……他快死了么?” 她问得好生直白。 汐月呆讷。 温初弦沉吟片刻,又改了措辞。 “他的病好些了吗?” “好些了。”汐月面露悲伤,“公子这次真的病得很重,夫妻一场,求您去看看公子吧。” 温初弦嗯了声,手中攥着的东西紧了紧。正好她得往谢灵玄处去一趟,送给他今日份的和离书。 她随汐月一道往水云居正卧房来,本以为谢灵玄会病病歪歪地倒在床上,跟那男伎韩荷风般阴柔脆弱,却不想他并未躺着,披了件长袍临窗在纱灯前写着一封信笺。 笔走蛇龙,他低头写字的样子雍贵清冽,很是俊美好看。 十万个韩荷风也抵不上他一个。 不知怎么,温初弦心中浮上这个念头。想来也是,他是玄哥哥啊,再怎么说他也是她眷恋爱慕了多年的玄哥哥。外面的那些伎伶,又怎能和他同日而语。 谢灵玄见她来了,也微微抬起了头。 他沉默未言,直到将手中的信笺写完了,才缓缓说,“你来了。” “听说你昨夜不好,我来看看你。” 温初弦闷声说着,将手中紧攥的和离书放在他手边。 “……另外,顺便给你送这个。” 谢灵玄对那东西嗤之以鼻,神色冰冷如雾凇,瞥也不瞥一眼。 “打扮得这么样艳丽,是要往哪里去?” 温初弦双手耷拉着,如实答道,“李夫人府上。你不允吗?” 他道,“允,怎么会不允。除了你这和离书不允,我没什么不能允的。但你今日可能白费心机打扮得如此靓丽了,去了不过也是和李夫人那虔婆虚情假意几句,无甚实在意义。” 温初弦悚然惊惧。 “什么意思?” 谢灵玄笑讥着,敲了两下桌面。 “温初弦。” “我还没死呢,你就给我找男伎,真当我不喘气了么?” 温初弦眸子滞了滞,脊背全是触目惊心的冷汗。 “你把那人怎了?” 谢灵玄晦暗说,“怎了,我还能把他怎样,当成佛爷供起来?” “你不能杀他。” 温初弦脸部肌肉紧绷,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 “我才与那韩荷风见一面,且还不是蓄意相见的,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谢灵玄无甚情绪地甩开她,捂着心口剧烈咳嗽了几声。 “尸体在后院井里,想收尸的话自己去捞。不过我确实要提醒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是谢家妇,敢沾惹别的男人一点试试。” 温初弦受惊过度,泪水涔涔落下。阴差阳错着,她又害死一条人命。 她怒而扯下他清削手腕骨节上的檀木佛珠,扯了个支离破碎。 “你滥杀无辜,不配戴!” 修佛之人,哪有像他这般心狠手辣的? 谢灵玄漠然睨着那些碎裂的檀木珠。是了,他为了她又造一桩业障,死后下的地狱又深了一层。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这屠刀,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当暗卫来报说温初弦在外面和一个男伎谈情时,他眸中杀意如暴风雪般暴涨。从那时他就知道,苦海无边,他回不了头了。 温初弦失魂落魄地倒在一旁,极度自责,话也说不出来。 她怎么忘了,谢灵玄就是谢灵玄,即便他病入膏肓荏弱不堪,也只是表面,暗地里依旧藏着獠牙。这些日子他确实没做什么可恶之事,一直在卑微挽留她,才让她有种错觉,觉得他人畜无害,弃恶从善了……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谢灵玄将汐月送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唤来小厮二喜,叫他去刑部传个信,找些由头,把知县李家发落出长安去。李夫人叫人看着实在不顺眼,也就不必在这王畿重地淹留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吵架的一天,心累 标注:①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出自唐代惠能《修行颂》 ②是她酿就春色,又是她断送人间化用自【清】张惠言《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五的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一句。
第88章 和离 两人的关系本就微妙, 韩荷风一事,更使其雪上添霜。 那小男伎刚刚从良,本欲讨好温初弦这贵妇人, 找个大树好乘凉,不想枉自丢了性命。他被谢灵玄派人弄到谢府后院,受了多番殴辱, 才晓得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 冬日里井水虽不冻,却冰凉刺骨,那小男伎身子骨薄弱, 落水后呜呼一声,立时双手双脚齐齐抽筋了。 谢灵玄折磨人的手段别具一格, 没用刀枪直接了结韩荷风,而是冷眼看着他挣扎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终见得斯人精疲力尽,浮尸在井水中。 倒不是因为韩荷风做了多么十恶不赦之事叫谢灵玄痛恨, 只是谢灵玄的行事风格惯常如此。本朝男伎比女伎地位更低贱些,一个下九流和当朝右相争女人,才是真可笑。 对于温初弦,谢灵玄本也有比这残酷十倍的手段施诸于她。可他就是犯贱, 一面对她,那股心狠手辣劲儿半点也施展不出来, 心里一万个舍不得不说,还计划着自己撒手人寰后,把谢氏这价值连城的家产留给她。 到那时, 她会变成比现在更富有百倍的贵妇, 没有丈夫没有儿子, 像韩荷风这样阴柔俊俏的男伎, 她想包多少个就包多少个。而那时他泉下无知,烂泥虫蚁咬啮肉身,死骨成尘,她找多少男人,他也再管不了了。 思及于此,难免令人怆然而涕下。 谢灵玄惚惚怔然了片刻,回过神来,眸中一片凉凉。也当真是入门莫问容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他脸色由内而外地透白,已不是正常人的白皙了,而是一种极度病态的白。 身子也是外强中干,长年累月食那种男子的避子药,重伤损了他的气血和根源,新伤旧疾叠在一块,累得他如一只摇摇欲坠的纸鹞,随时都可能溘然长眠。 当下两人还僵持着,谢灵玄沉沉提了一口气,对温初弦道,“初弦,来,过来。” 温初弦躲在角落里,如面临深仇大寇般,又怎会听他的话。 谢灵玄不经意地捻着桌上的那封和离书,痴痴迷迷,流露很复杂很黯淡的神采。他定定睥向她,抛出个很具有诱惑力的条件,“陪我过个生辰,这封和离书,我就答应了。” 温初弦讶然抬眸,眉头紧锁。 他道,“左右我时日无多,你又是我妻。你若答应好好陪我过这几天,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地和离,连谢家所有的家产,也都是你的。” 谢家作为长安第一望族,累世攒下来的铺面、土地、宅院着实不少,温初弦若得了这比横财,一跃就会成为长安女首富。 说来,谢灵玄的生辰就是后日。如此金山巨富,其实也只是买她寥寥十几个时辰罢了。 温初弦厌恶,“那都是长公主的家产,你本鸠占鹊巢,又有什么资格支配?” 谢灵玄淡冷道,“我会给你。要不要是你的事。” 这些大道理他却是不会听的。 他放柔下来音调,“你找男伎,也是因为寂寞吧?既然如此,找谁不是找呢,我还倒贴你钱财房产。” 温初弦凝神思忖片刻,家产不家产的她倒不在乎,她只想要谢灵玄签署下和离书。 若是两房名正言顺和离,那么谢灵玄死后她便不必服丧。否则,她得一身缟素三年才能再世为人。 温初弦谨慎道,“你向来朝令夕改,全然不守诺言,叫我怎么相信你?” 见她疑虑深重,谢灵玄笑了笑,径直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和离书上印下自己的指印。 他问,“现在信了么。” 温初弦冲过去托起和离书,呆呆不答。和离书按上谢灵玄的手印,再请族长做个见证就会生效,她日思夜想与谢灵玄的和离,竟在这一瞬间轻轻易易地做到了。 事情达成得太容易,反倒令人悚惧不安。她将谢灵玄的指印反复看了三遍,犹恐未真,缓慢又断续地问,“你……你就真那么想要我?” 说着侧头去盯他,听他轻轻道了声嗯,神色潦倒。 温初弦无语了片刻。 实话来讲她对谢灵玄的疾言厉色都是她强行控制的,她已中了情蛊,面对一个俊美无俦的他的依依恳求,又怎能不动情愫。那些小虫在她心间翻腾作怪,又痒又疼,滋味真的很难熬。 她妥协了,“好吧。” 谢灵玄扬起一个苍白浅淡的笑涡。 他覆住她的手背,语重心长说,“多谢娘子。” 天边重重叠起了黑云,日色不明,风湿冷又干燥,寒意愈甚。 晚些时候,谢灵玄果然请来了家族中年高德劭的族长,叫族长做好文书和见证,将分家时谢氏大房这一股的家产悉数移记到温初弦名下。 这位老族长虽平时就是个透明人,但长公主不在,族长便是名义上的最高长辈,请他见证也免得日后其他房与温初弦麻烦。 巨大量的财产铺面一记到了温初弦手中,她顿感自己身量沉甸了数倍。那样数也数不清的金银,对于她来说几辈子都挥霍不完,足可今生衣食无忧。 当然,谢灵玄唯一的条件是不让她养男伎。至于再嫁一事……他模棱两可,并未明说,大抵还是不愿的吧。 温初弦静静托着一叠文书,忽然间心里酸涩得无以复加。夕阳挂在遥遥远天上,云雾坠落下来凝落成霜,像天空流的眼泪。 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喜欢你么,别傻了。” 谢灵玄怔了一瞬,随即叹然,给出个简单的理由。 “我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不给你也没别人了。” 温初弦道,“你这是把我当亲人还是害我?你若真死了,我就是一个寡妇,带着偌大的家资,怕是会被吃绝户,还不如干干净净回温家去省心。” 谢灵玄揽住她的肩膀,甚是认真地说,“你那父亲是个势利眼,眼见你失势,又与夫家和离,必定不会好脸色待你。但你若拿着钱财就不同了,他们不敬人,总还要敬着钱。 ” 他为官多年,看人极是透彻。其实何止温老爷,何氏,温家大哥……各个都是无利不起早之徒,温初弦又是没有生母在娘家庇佑的庶女,将来若真成了一介孀妇,无依无靠,说不定会被温老爷逼着再嫁,以图官位或者天价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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