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理由简单敷衍得很,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少帝忌惮谢灵玄,欲将他流放出王畿,但又恐惧和他撕破脸,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曲折的办法将他支走。 这一道旨意也并非是强硬的,少帝顾虑良多,只是先行试探试探谢灵玄罢了。若是谢灵玄强烈反抗,少帝再找别的说辞,总之不能和谢灵玄闹僵。 谢灵玄接过旨意端详半晌,漫不经心说,“陛下不欲让我留在长安了?” 直截了当将少帝隐藏的目的点了出来。 使者大为尴尬,支支吾吾,浑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陛下……他……应该……” 这位右相爷连陛下都忌惮,使者只一介小官,岂敢得罪。 谢灵玄挥挥手叫使者退下了。想来这人只是个传信的,并不清楚内中根由。少帝终究是怕他觊觎皇位,将来闹出些逼宫之事来,是以才处心积虑地想将他除去。 谢灵玄收了这道旨意,并未流露太多的喜怒波澜。 温初弦躲在门首后多少也听见了一些少帝的旨意,谢灵玄发现了她,便招呼道,“娘子,别躲了。人走了,你出来吧。” 两人虽然和离,谢灵玄对温初弦的旧时称谓却暂时没有改变。 温初弦隐忧在心,怯生生说,“你要出远门啊?” 谢灵玄点了点头,溺然揉她蓬松的头发。 温初弦问,“何时归来?” 谢灵玄长叹一声,目光空洞,隔了良久才说,“估计永远不会回来了。” 温初弦无言以对。 他们已经和离了,再无夫妻关系。按理说,谢灵玄越是凄惨,她越应该解气、开心。 可悲的是她现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很忧伤心疼。谢灵玄本已患了病,又被流放,从此以后天涯海角茫茫各一方,阴阳两隔永不相见,说来真让人怆伤悲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自己刚才拒绝了他。 但也只是一瞬间。 温初弦强迫自己心肠冷硬起来,道了句,“知道了。” 便逃命似地回房去,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怕留恋太久,她会舍不得,去忍不住拦下他,对他道一句你别走了……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小部分内容 标注:①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诗句出处:朱敦儒《临江仙·堪笑一场颠倒梦》 ②最怜蝴蝶双飞舞,只作庄周一梦看出自宋代释行海《春兴》
第90章 生离 谢灵玄惘然站在原地, 怅郁若失。他在想什么?他竟奢求她能回心转意。 恨只恨他从前做过太多伤她的事,轮回往复,终是报应不爽。 十二月末他生辰那日, 雪甚雾又浓,银素素的霜花挂在冬日残缺的枝条上,月淡而白, 偶尔一两只漆黑的寒鸦呀呀而过,虽是寿诞,阖府却没一点喜庆的氛围。 这一天, 也是温初弦留在水云居的最后一日。过了今日,和离书就正式生效, 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是死生不复见的陌路人。 厨房做了一十八道好菜, 鱼贯端入水云居,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空气中都弥漫着菜香。然这香气不令人心情愉悦,反而加重了水云居悲沉死腐的气息。 汐月欲请个戏班子助阵,没想到侯府的王阁老也做六十大寿,城里的名角都被请去了。无奈之下, 只得请了静济寺的慧能老禅师到府中来,写一两封疏文, 为谢灵玄的生辰祈福。 和尚到底只能念经敲木鱼,徒增肃穆罢了,哪有戏班子喜喜庆庆。 敞厅内, 谢灵玄与温初弦面对面席地对座。佳肴丰盛异常, 两人却相顾无言, 谁也没动筷。 屋外, 清风动树,传来一两声霜枝摇动的沙沙声,不似雪落,倒像两人的心弦在摇动。冻风冷雪击打窗棂,衬得本就人丁稀少的水云居越加凄迷。 最终还是谢灵玄先倒了杯酒,给了温初弦。又给自己斟满了,对她道,“干了吧。” 温初弦垂下眼皮,随他一饮而尽。清酒入喉,尝出酸甜苦辣的味道,和当初他们新婚之夜所饮的合卺酒来比,全是一个味,无有任何不同。 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杯酒本该我敬你。” 谢灵玄平日喜好动手动脚,调笑无度,今日却沉静内敛得很。他嗯了声,清和说,“你愿陪我饮酒已很好了,谁敬谁又有什么关系。” 温初弦持起酒壶,又将两只杯子斟满了。 她酒量不好,沾酒就爱醉。 “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沉吟着说,“今晚我会回温家去。……以后如果你有要紧事,可以来温家寻我。” 谢灵玄闻此神色淡漠沉郁,骨节微微泛白。 他似是不愿,喑哑挽求她道,“不能再等我两日吗?小皇帝要把我发配到边疆去,后日我就走了。” 这一走,九成此生与她再无会面之日。 温初弦意念稍动,踌躇片刻,还是理智拒绝说,“你我既已和离,我总住在你处,不合规矩。” 谢灵玄缄默。他清透的眸底暗色升起,不无遗憾地叹道,“好吧。” 见他伤怀,温初弦眉心一刺,仿佛自己也心软了。她竭力回避着他……晓得情蛊一直在操纵着她,只消得硬硬心肠忍过这一时,待谢灵玄死了,她也就彻底自由了。 她是不爱谢灵玄的,她深信。 温初弦拿起筷子,去夹桌上丰盛的饭菜来。谢灵玄却仍一筷子没动,只是不住喝酒,怨气冲天,跟魔怔了似的。他眼皮染晕几分朦胧,闷哼一声,蓦然浓稠的鲜血呕出来,把杯中清酒也染红了。轻缓若雪的白衣上,大片小片溅满了象征死亡气息的绯红。 温初弦一惊,下意识上前去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怎么了?” 他摇摇头,浅淡干裂的口唇微动,一口气提不上来难以出声,口型却依稀可辨是,他不行了。 温初弦神色微恍,抱住他的脑袋,望向桌面的酒,“都病成这样了,为何还不克制地喝酒?” 她这话听起来是怪他,其实更像怪自己。他方才饮酒时,她想着他的身子关她什么事,漠然旁观,根本没阻拦。 温初弦喊了声汐月,欲扶谢灵玄到床榻上休息。汐月也惊了,咋咋呼呼地去喊大夫。水云居的小厮仆婢们慌成一团,好不聒噪。 谢灵玄不欲寻什么大夫,死死扣住温初弦的手,执拗说,“初弦。” 温初弦的手被他握得滚烫,更心乱如麻。她陷入某种恐慌中,“你,你别死在我面前。再坚持坚持。” 她不经意间流露的慌张落入谢灵玄眼中,谢灵玄心头闪过苦涩的甜蜜。 “我还死不了。但……有两句话,我得现在与你说。” 汐月找了大夫来,却被谢灵玄冷冰冰地斥退了。 温初弦大急,搂着他的脖子紧了紧,“你有什么话,不肯看大夫,非要现在说?” 他全然不在意,仿佛对自己的这条命也像杀别人时一样,视如草芥。喉结微动,便说,“第一是要跟你说声对不住。从前那些事,到底是我的错。若能重来一次……我不会的。” 温初弦藏住心底滔天的恨意按而不发,檀口抿成一条线,并不理会他这些话。 谢灵玄神色散淡地笑了一下,笑得无比苍凉。 他虚弱说,“我只是说给你听罢了,也不求你原谅,你不必纠结。……却还有一桩事,你还要听么?” 温初弦烧着滚烫的神经,身子晃晃荡荡的,“你说。” 谢灵玄血枯力竭,沉沉阖上鸦黑的双睫,气若游丝,声音也低得宛若自己对自己灵魂的低语。 爱你,我爱你。 神采渐渐从他清削的两颊边隐去,体力实在无法支撑他再说更多的话。温初弦将这最后一句听得个模模糊糊,怔然片刻,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情蛊咬啮她冰冷的骨头,全身如撕裂一般痛。 别死。我要你别死。 温初弦大声喊人,大夫慌慌张张地进屋,放下药箱,探谢灵玄的鼻息,只余一息尚存。 大夫见桌上倾倒的酒杯,嗔怪道,“公子的身子本已千疮百孔,实不宜再饮丁点酒了。” 温初弦顾不得解释,只求大夫先给谢灵玄吊命。 她秀气的面颊蒙上惨白的颜色,晕晕乎乎的,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希望谢灵玄死还是活。她盼了他那么久去死,此刻他真要死了,她的心却在颤栗,深刻而悲哀,滴滴都在淌着血。 她神情迷惑,忽然想起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来……无论爱恨,她这前半生终究就只有他一个男人。若是他们一开始就能做到两不相疑,会不会就不用走到这般凄惨田地? 温初弦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蹲在地上浑身无力,如酩酊大醉一般。 乐桃过来搀起她,小声问道,“夫人,您今晚还回娘家吗?不如等公子醒来再走。” 温初弦双目空洞,强迫自己说出,“不。今晚走。” 和离都和离了,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大夫都在身边,各类珍奇补药也俱在,她留在水云居又有什么用。 不如走吧。 留下,只会时时活在痛苦和纠结中。 · 谢灵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皮时,闻周围寂静一片,再一问下人,她果然还是走了。 无尽的爱意与失望侵占他的内心,令他跼惶难安,魂儿都从躯壳中流失掉。伤心的泪滴悬在眼眶中,终是无言淌了下来。 信手披了件衣衫出卧房去,只有几个下人在洒扫,整个水云居荒凉无比。谢灵玄呆呆仰望青灰的天空,她走了,把水云居的活气也带走了,水云居就此死了。 昨日从静济寺请来的慧能大师还没走,他应邀为谢灵玄写疏文,得谢灵玄亲自将疏文折叠烧毁,才能上达神明,起到许愿纳福的作用。 谢灵玄苦笑道,“大师不必为我费心了。今日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与任何人无尤,神明也不会赐福的。多谢大师为我逗留许久。” 慧能大师捻动手中慈悲的佛珠,“阿弥陀佛,红尘苦海无岸,谢施主为何就看不开?既然女施主已离了您,今后再无苦求的余地,何不放下一切,成全了她也成全您自己?” 谢灵玄阒然无声,纷杂繁复的情绪混在一起,竟凝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佛家讲因果陈陈相因,今日的恶果,早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种下了。 慧能大师长叹道,“若谢施主肯,就听老衲念一段《金刚经》吧。” 谢灵玄靠在霜树旁,静静听慧能大师念经。他是个红尘俗人,论起高深的佛法,还领悟不了千中之一的妙谛,却也甚是专注。熏天的权利,富贵,妒忌,仇恨,乃至温初弦如花的面孔,都恰如浮云过,空空色-色,色-色空空,他这一生看似五彩斑斓尽染人世浊流,到头来不过是一瓢清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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