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玄风平浪静地答,“做了什么……弦妹妹怕是有些健忘,是谁把你从诏狱里捞出来的?那些锦衣卫不好说话,我赔了很大的人情在里头,却要被妹妹这般疑忌指责。你若问我做了什么,我不就应你父母的恳求,救了你么。” 温初弦隐忍,面对他,她总是这般笨口拙舌,被一两句话轻易驳得哑口无言。 是了,这些时日她一直暗自揣测是谢灵玄策划了整件事,可揣测终究是揣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害了她。 甚至反过来,他救了她。 温初弦冷冷说,“我不信你只做了这些。” 谢灵玄长长地叹了声,“你对我有偏见。” 温初弦一怔,对他有偏见么? 她从前可是最爱慕敬仰他的。 她之所以对他心灰意冷另嫁他人,完全是缘于他先对她弃如敝屣,刻薄无情的。数次枉顾她的自尊心,当众羞辱于她,哪有一点情分在。 为何在她已经把心给了旁人之时,他又这般锲而不舍地来纠缠她? 连日来一桩又一桩的打击已让温初弦在崩溃的边缘,她想要钱,自己的香铺,想要十里红妆,想要母亲的骨灰能入土为安……可这一切都被一场火焚没了。 她怎能不恨。 她只想要凡世那种微尘般的幸福,怎么就那么难。 “你放过我罢。” 温初弦颓然蹲下来,纤瘦的手臂捂头,泪水簌簌如雨流。 谢灵玄怜悯似地垂了垂长睫,睨向她。 “弦妹妹,别这样。” 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再度朝她伸来。 温初弦倔强不肯动,谢灵玄主动将她揽在怀里,柔和抚她的背。那动作似宠似怜,和煦如秋天新生的蒲公英。 他平和又善解人意说,“好了,莫哭。香铺烧了,我可以重新再给你建一座。你娘亲的骨灰想进温家祖坟,我也可以帮你和温老爷说通。咱们之前有婚约,你嫁给我同样是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你要执掌中馈,谢家的中馈也随你执掌。” 温初弦抽噎着,一时沉湎在他暖阳般的怀抱中,恨且憎。她知道自己是在饮鸩止渴,在喝毒-药,可须知毒-药使人上瘾。 这些日子以来,温老爷和何氏对她没有一丝好脸色,无时无刻不在指责她,甚至怕她冲撞了府中其他姑娘,将她赶到这偏僻无人的阁楼。 这般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话,也就唯有今日的谢灵玄。 或许他还不是谢灵玄。 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警醒她,此刻她正躲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这个人可能就是杀死真正谢灵玄的罪魁祸首。 温初弦存有最后一丝清醒,揪皱了他的雪袍。 她眸中满是血丝,嘶哑声线开口,跟他摊牌道,“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把玄哥哥弄到哪去了?” 他道,“说什么傻话呢,我就是谢灵玄啊。” 温初弦倔强地摇头。 “你不是。我和他一同长大,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熟悉,你虽然确实和他很像,但还不是他。你分明就是另外一个人,对不对?” 他哑然失笑,掐掐她的雪腮,笑得甚是有恃无恐。 “那弦妹妹就嫁了我啊。这样的话,你有一辈子的时间,仔细揣摩我到底是不是谢灵玄。” 温初弦知他不会轻易承认,撇了嘴,心头的暗恨却愈发深沉。 她伏在他怀里,筋疲力尽地谈条件,“你帮我把张夕救出来。我……可以嫁你。” 谢灵玄嗯了声。 “何以为证?” 温初弦没好气,“我名声彻底坏了,已经嫁不了别人了。就你一个还愿娶的。” 谢灵玄笑笑,“我从不相信名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温初弦蹙了蹙眉,烦乱不堪。 他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肩膀,招招摇摇,得寸进尺,并无半丝妥协的意思。 “那你想怎样。” 她紧咬牙关,虚飘飘地害怕……生怕他说的是那件事,当场要与她发生肌肤之亲。 没想到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不如弦妹妹为我写几个字吧。” 两人共同来到书案前。 毛笔蘸满了墨汁,一张成色尚好的熟宣铺在温初弦面前。 谢灵玄轻轻携住她的肩,“从前弦妹妹为我写过许多情诗,不想误入火堆,现下想来好生遗憾。恳求妹妹再为我写一副罢。” 温初弦攥着毛笔,凝力在笔尖,百般踯躅难受,不愿下笔。 她如今身陷囹圄,有事相求于他,终究是拗不过,便想随便写些吉祥话来敷衍。 不想他却按住她的毛笔,幽声说,“就写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吧,你从前写过的。” 温初弦笔尖颤了颤,知这四字中私相授受的含义,便更不愿下笔。 从前的那些情诗烧了就烧了,倒是干净的。 如今再写,落于谢灵玄之手,免不得被他抓住了把柄。若他拿着这东西到外人面前说辞一番,到时候她就是想悔婚也不行。 她犹犹豫豫,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讨价还价,“换别的行不行?” 他柔漾地摇了下头。 “不行。” 温初弦窒闷难当,恨得面如金纸,想把毛笔隔窗丢了。 谢灵玄指骨刮她的脸颊,“写吧,写了我就去帮你救那商人。” 温初弦闻张夕的名字,长叹了一口气。她一字一字地道,“你要信守你说的话。” 难堪地闭上眼,迟钝艰难地落笔,终是费力气写出了连枝共冢生死不渝的那八字。 谢灵玄将那张宣纸拿了过来,轻轻叠好,面容多了几分欣慰之意。 他吻吻她,用低得只有她才能听到的话说,“乖的。” 除了她的好容色,他确实逐渐觉得她的人还不错。 一个察觉了他秘密的人,不握在手边,总是难以放心。 为此耍点手段,倒也是值得的。 温初弦被那男人松松拢住,只觉得自己从一个深渊掉入一个更深的深渊。 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太对,将来一定会后悔,可现下为了救张夕的命,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明晚仍然是6点
第19章 告别 六月初五这日原本是张夕来温家迎亲的大好日子,却因为出了香料这档子事,喜事差点变丧事。 晨曦时分浓雾弥天,云翳沉沉,非但没有半丝喜庆的氛围,反而令人心头闷热不快。 缘着与张家的婚事作罢,温老爷叫人把张夕送来的嫁妆都撤走了,连同那件镶嵌红宝石价值连城的嫁衣,也一并退回去了。 温初弦不太明白自己这父亲怎么想的。温老爷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把她嫁给谢灵玄么?否则前日怎么容许一个外男进入垂花门内的阁楼。 可何氏那边,明摆着还想与谢家攀亲,温芷沅还在日日讨好长公主。 若是自己捡了这桩大便宜,嫁了谢灵玄,何氏和温芷沅又怎么能甘心。 温初弦既想不明白,便也不想了。 万事随它罢。左右她被困在这闺阁中,手无寸铁。 约莫又过了两日,温老爷进宫回来,喜孜孜的,面带红光。 原是谢灵玄在太后娘娘面前,为温老爷说了一两句通融的话。太后娘娘对温家的疑虑打消,将温老爷官复原职,给了赏赐安抚。 温老爷没有什么雄心,一辈子都是平平庸庸的官场人。温氏的满门平安无虞,已经足以令他高兴了。 这几日温家都浸在愁云惨雾中,一家人摆了一桌宴,小庆了一番。 席间,人人均默认这场灾祸是温初弦带来的,加之她的出身本就不讨人喜欢,对她颇为冷淡。 温初弦食欲不振,吃了两口谎称吃饱了,匆匆离去。 温老爷见温初弦的背影远了,对何氏道,“夫人,我有要事跟夫人说。” 何氏惶惶,“怎么?” 温老爷撂下筷子,低声道,“以后别叫沅儿在谢侄面前晃悠了……谢侄中意的那人,不是沅儿,而是弦儿。他这次帮了我们,全是看在弦儿的面子上。” 何氏顿时脸色发黑。 “怎么可能?” 温初弦,她一个扬州瘦马的女儿,水性杨花的性子,臭烂的名声……谢灵玄怎么会看上她? 她这个母亲,绝不容许自己的女儿被比下去。 …… 下午温初弦正在房中练字,北镇抚司的一位锦衣卫忽然来接温初弦。 这次倒不是来找茬儿的,而是带她去大理寺狱看望张夕的。 温老爷有些惊愕,温初弦却似早就预料到一般,已经提前梳洗妥当了。 那人虽有百般害处,胜在还守承诺。 温老爷不欲再与张氏有瓜葛,不想让温初弦前去。温初弦却一反之前柔顺的性子,定要和张夕去见最后一面。 大理寺,温初弦还没进牢狱,就看见张夕一身布衣,肩上挎着一个包袱,在侧堂等她。 他消瘦了不少,肤色也黢黑了,原本圆润的面颊露出了萧索的颧骨,下巴上生了一圈青灰的硬须。后背佝偻着,双目鱼眼珠般黯淡无光,乍一看都让人认不出来了。 他身上的铐镣虽已解开,却难掩新伤旧疤,和浑身那股一蹶不振的颓废。 温初弦眼眶湿了,怔怔走到他面前。 张夕瞧自己的丑陋样儿,愧仄地避过头去。 “温……小姐。” 他声线也坏了,是被拷打时生生喊坏的。 两人相识短短月余,虽说不上有什么情深似海的感情,可温初弦之前度过的那段欣悦时光,那段能昂首挺胸、憧憬未来的日子,皆是张夕给的。 “你……放心,我没供出你。他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你。咱们没有做过的事,怎么能认。” 张夕局促,张了半天嘴就挤出这么一句。 温初弦心下更是酸涩不堪。 “我知道。” 张夕欲言又止,竟似哭了。 他望向她姣好的容颜,想用手背轻抚一抚,可他手臂抖个不停,虚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是咱们缘分浅。” 张夕最终长叹说。 温初弦踮起脚尖,主动抱了他一抱。 她甚至想吻一吻他,可旁边有锦衣卫盯梢儿,她得顾忌着世家女的颜面。 “你接下来要去哪?” 张夕无精打采地说,“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死罪虽免了,大理寺少卿却判我三十年流放,明日就启程去琼州,从此再不回长安了。” 温初弦凉了半截,到那瘴疠之地流放三十年,他们此生还能再见么。 张夕见她伤怀,勉强荏弱一笑,改口说,“好吧,三十年后我若不死,还回来长安。小姐别哭。” 温初弦听他还打趣,破涕为笑,怅然摧心。 外头等待的锦衣卫已不耐烦,进来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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