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暗摩挲手中的鸩粉。 就算她今晚趁他不备下在合卺酒中,她又真的能杀了他么? 他是个城府深的人,不能轻易被瞒过。要骗他喝鸩酒,必定她自己得先喝。他死了,她亦得死。就算她侥幸活着,背负毒杀丈夫的罪名,也会被判斩首。 百忧如线,缠作一团。 在一片喧闹中,喜轿开始缓缓走动。 谢灵玉这头,引着温芷沅的小轿,在后徐徐跟着。 如温老爷所愿,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谢灵玄和温初弦身上,并没注意到谢灵玉夫妇。 聘礼和奁产混在一起,陆陆续续拉了三条街还多。 这桩婚本是奉旨成婚,太后御赐的“佳儿佳妇”牌匾被高高举起,明煊煊的,跟随迎亲队伍一道移动。 还有那块镌刻连枝共冢的灵璧石,亦招摇过市地展示在众人面前。人人都知,那是温小姐亲手写下给谢家郎君的。 大家族之间大多为了政治而联姻,少有这样恩爱和美的婚事,谁看了不道一句佳话。 至谢府,长公主等人翘首以盼良久。 一向不爱露面的谢公爷也着了新袍,换了副泥金扇面,喜气洋洋地等着两个儿子的婚队。 仆役率先一步到谢府,将御赐的佳儿佳妇的牌匾挂在喜堂的双喜字之上,满堂生辉。 随即迎亲队伍至,温初弦在众人的一片感叹声中,落轿,跨火盆,随谢灵玄一道入正堂拜天地。 赞礼生高亢嘹亮地喊了三喊,谢灵玄与她一道三叩首,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檀郎谢女,佳人配才子,端是天作之合。 三拜三叩首,温初弦恍然意识到,自己和他真的成了夫妻。她曾发誓绝不嫁给他,但现在却还是嫁了。 她将手心里的东西捏得愈发紧了紧,像抓住最后一点救星。 谢公爷是个随和淡薄的人,全过程浅笑个不停,见儿女如此,甚是满意。 长公主却遗有深忧,端着一副勉强的微笑,受了二人的礼。 至礼罢,新娘被送入洞房。 那根红绸被谢灵玄撇了不用,他独独握住她的一只玉手,在她耳边关切问,“弦妹妹这是怎么了,手这般凉?” 温初弦登时浑身滚热,如芒在背——被他抓住的那一只手,正好攥着那包鸩粉。 她下意识想瞥向他,可红盖头却把她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她只得假作镇定,回答道,“我没事。” 他淡笑了声。 温初弦趁机把手抽回来。 谢府中谢灵玄的住所叫水云居,今夜的新房便设在此处。 温初弦对这地方并不陌生,从前她对谢灵玄死缠烂打、送这送那时,不知来了多少次。 那边的绿萼梅林她还记得,她在那里淋过雨。甚至脚下的如意踏跺都是熟悉的,她曾经在静济寺给谢灵玄求了吉鱼,盛鱼的木盆就被她偷偷放在第二级台阶上,可惜他不要。 这一切都恍如隔世,温初弦忽地感到一股剧烈的震颤和辛酸。 原来她曾经那么爱过他啊,当时当日,披上嫁衣嫁给他的场景不知被她幻想了多少次。 站在外人的角度,她真的是得偿所愿了。 黛青在腰间系了红绸,随众人一起等候新娘子。新房被布置得满目皆是洋红,帷幔垂挂,焕然一新。 温初弦和谢灵玄同坐在喜褥之上,崔嬷嬷过来洒桂圆、花生,每洒一下唱一句祝词,祈愿夫妻和和美美,多子多福。 “主君吉祥,主母吉祥!” 一块白布被心照不宣地交予二人——那是长公主所赐,用来验新妇的落红,明日要把染血的布交回去。 黛青各剪了两人的一缕头发,扣为同心结。此刻温初弦还不允揭盖头,只得浑身僵硬地配合这一切。 她看不见外面的东西,只觉得洞房里挤了很多很多的人,似同时有一百张嘴和一百双手在挥舞,摆布她,让她泛冷汗,如陷枷锁中,窒息无力。 她很不舒服,却又不能当着谢灵玄和众人的面表现出来。 一碗蜜糖水被端上来,她和谢灵玄各饮一半。 温初弦把勺子拿进盖头里,小口小口地喝着,只觉得喝的不是蜜糖水,苦得涩人,比黄连还苦。 谢灵玄见她喝得慢,拿了瓷勺隔盖头亲自喂她。 她隐隐能听见他的笑影。 众人开始起哄。 “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瓜瓞延绵,宜室宜家。” 谀词如潮。 飘进耳朵里,温初弦眉心刺疼。 哪里是吉祥话,生生世世,倒像诅咒。 此时才是正午时分,喝过蜜糖水后,谢灵玄要出去敬酒。 少帝亲自驾到——对于谢温俩家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极致荣耀,自然不敢怠慢了。太后娘娘犯了头疾不能远行,人虽未到,赏赐却不少。 除此之外,长安城的商氏、周氏家的主君主母也都来了。其中以左相商贤最为招摇,送了不少的翡翠,以及九龙盘等珍稀的药材。 以今时今日谢灵玄在朝中的地位,他大婚无人不想来沾沾喜气,顺便奉承讨好一番。 城中许多被他救济过的难民,也自发地搭起席面来,诚心祝贺他新婚,甚至九州许多其他地方的贵族们也不远千里前来道喜。 传闻温小姐爱了谢家郎十三年,谢家郎也不负她,予她十里红妆,亲自到陛下-面前求了赐婚。 从温芷沅被退婚到谢灵玄成婚,不过短短几日的光景,谢灵玄和温初弦佳儿佳妇的名头已传了出去。 喜房内,闲人退散,温初弦留在喜榻之上。 龙凤花烛明烈灿然,光芒跳跃,灼得人发怵发慌。 这才刚入秋银骨炭却已烧上了,烘得房内晕热。双喜字越看越红,宛若花烛淌下的烛泪,又好似人血……从口中喷出来,溅在墙上的。 温初弦说自己饿了,将丫鬟打发出去弄吃的。 她得了片刻的独处,揭了盖头,摊开手掌露出那包鸩粉,粉末早已被汗水洇湿了。不过不要紧,不影响毒性。 一壶醇香的合卺酒,就静静摆在桌上,壶上雕刻着锦绣的缠枝花纹。 温初弦慢慢朝它们靠近。 脸色蜡白,心头乱纷纷,慌怕不堪。 寒立半晌,终是将手中粉末统统抖落了进去。 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乍然落地,她盯着酒壶,忽然捂脸哭了起来。脆弱的身体也如被寒风吹荡,摇摇颤颤,包满了泪,浑身都冷透了。 她忽然感觉自己无比残忍和阴毒,她长这么大以来,该礼佛礼佛,明明一点恶念都没动过。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定决心杀他的。 他明明曾是她最爱的人,比命还重。从前她宁愿自己死,也看不得他受一点点的危险,怎么就走到了以命相搏这一步。 他被毒死了,她即便侥幸活着,也要被官府抓起来吧。 丫鬟很快弄了吃的回来,有荤有素,足足有五六样。 温初弦一筷子也没动。 凤冠流苏压得她骨骼沉重,她不想吃,只想吐。 她垂眼僵坐在喜榻上,又熬了两三个个时辰,夜幕终于一点点地落下来,房内却依旧被龙凤花烛照得宛若白昼。 丫鬟算计着姑爷快来了,帮她把红盖头重新盖住。 片刻便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忽然又静了。 丫鬟轻道,“姑爷。” 温初弦右眼皮跳了跳。 那人来了。 只听沙沙的脚步声,如雪落在松木上那般静宁。 丫鬟被驱逐走了,喜房内只余她和谢灵玄。 温初弦的五指暗暗攥紧,渗入骨白色,呼吸情不自禁地窒住,不安地等待他走过来。 一片阴影徐徐将她遮住,旋即头顶一轻,红盖头已被他轻轻掀开。 明光泄入,如千万根尖针,刺得眼睛直痛。 一阵酒气飘入鼻中,她抬起头来凝视他,见谢灵玄一身暗红喜服,长身玉立,雪白的肤,漆黑的发,七月澄澈秋水似的眼波,唇角凝结着笑意。 谢灵玄将红盖头随手抛在一边,陪她坐下来,一边替她摘去头顶的凤冠。 “怎地还戴着这个,不沉么?” 他爱怜地揉一揉她被压得红肿的额头,将她揽在怀中,亲近吻了吻,吻也似绵绵的秋雨。可这轻柔如对婴孩的动作,只让温初弦如瘿附体,痛得难受。 温初弦仰起头来面对他,黑眸如死水般无神。 喜服既撇开,她身上只着了件薄薄的红纱,勾出一腰玲珑的身段。檀口抿着,如点樱桃。玉白小脚,如霜赛雪。无论有情无情,都是个极美丽的物件。 谢灵玄观赏了许久。 他眸中染了些暗,将她按在喜榻上,松软的喜榻陷了进去。 “弦妹妹真是美的。” 谢灵玄神色轻薄,隐有风月之意,肆无忌惮,“娶到妹妹这般一个美人,是我的福气。” 酒气将他们二人萦绕,温初弦吐气如兰,亦不紧不慢地欣赏着他。 “玄哥哥只爱我的容色么?” 谢灵玄不答,掐掐她白茉莉花瓣似的雪腮,流露若有若无的欲色。 男人对女人那种。 “在你面前,我都快变成好色之徒了。” 温初弦叛逆地一笑,“若我哪一日毁了容,变得貌若无盐,说不定玄哥哥就厌倦了,把我扫地出门。” 他眯了下眼,“那我必定时时为护花使者,护你永葆容颜。” 温初弦道,“玄哥哥……” 谢灵玄弹了下她的脸蛋,嘘了一声打断道,“咱们既已成婚,今后便不再是世兄世妹。你该允我唤你一声娘子,你亦该唤我一句夫君。” 他说得专注,温初弦怔怔,却不甚愿意改口。她推诿道,“明日吧,明日才是新婚第一天,明日再行改口不迟。” ——如果有明日的话。 谢灵玄由她,将她腰间的白玉扣解下。那一截细腰,不盈一握,已落在他掌中。 “那我们早些安置了,让明日快点到来?” 他眼尾有些泛红,实有三分醉,方才喝了不少的酒。芙蓉帐内,他双臂撑在她身畔,酒意,旃檀,糅掺满怀的香,实是冷淡又放浪,英俊美好的新郎官。 温初弦窝在他怀中,低低嗫嚅了一句,“可合卺酒还未喝,怎能名正言顺地共眠?” 谢灵玄摇了摇头,“备了。但方才已饮了太多的酒,此刻却喝不下了。你我今后有的是独酌的机会,也不少这一杯合卺。” 温初弦见他推诿,心头咯噔,还以为自己的心机败露了。 片刻见他神色如常,乃壮着胆子说道,“你饮了许多,我却一杯未饮。合卺酒只在今夜是合卺,过了今夜,喝再多的酒都不是了。” 他掀起眼皮轻淡地看了她一眼,目色窅深,“那好吧,你既愿饮,我陪着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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