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竟从袖中取出一带白麻,束到头顶,宛如其父已亡。 起身拔剑对朱恂道:“朱恂,天子尚在桂宫,你还在这里供临淄叛军驱策,你不忠不义,助纣为虐,将殃及全族,今日我家人头滚滚,来自必偿你族尸骨不存!就从——” 说话时,几个人簇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押到城楼上来,按他跪下。 “你儿朱灵开始吧。” 朱恂浑身巨震,方寸大乱,面色灰死,眼睁得要裂出血丝来,一口腥甜涌喉“且……” 公孙行冷冷道:“要不要就此杀子决裂,还是你迷途知返,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两军之间,朱恂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竟然犹豫了。 朱恂的犹豫在两军会谈之中是大忌。 军中如投石一般响起轻微的喧声,士气肉眼可见的消解,副将以手拽朱恂之衣,含了三声“明公”,后者却还是一言不发。 朱恂在想,未央宫此时不是皇后掌权,而是齐元襄,齐元襄对他有猜忌,一度剥夺他的官职,此时又扔他来夺最艰险的北辰门,让自己的部族都去干“制高官、掠富户、积军资”这种美差,还扬言日落之前不见攻下就要依照军法杀了他。 倘若公孙行说的是真的,天子尚在,未央宫是伪朝…… 那么……此时转投……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转过头,一张眉眼冷峻的面庞映入眼帘。 “李……”他嗓子才出一个字,那手改抚为抓,朱恂似魂魄都被这只手狠攫了一下,剧烈一颤。 这才如梦初醒:齐元襄是他放进来的,长安十二门是他关的,武库是他去攻打的,此时转投也是必死无疑。 “将军累了,扶他下去休息。”那人将他肩头抓出的褶皱又抹平了,天色稍霁,暮色笼在他疤痕横覆的面上:“将军请把令符交给在下……河东刘怀章,日落之前,我必替你完成军令。” 朱恂认出了这就是皇后旧部李弈,他见过他布衣恭谨模样、冠服簪缨模样,却从未见他穿上甲胄,乍一见,便觉一股寒气森森逼人。他想问他怎么跑出来的,转念一想,长安已经乱成这样了。倒不如问他怎么活下来的,又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姓名。 李弈十九岁斩频阳王大将名震天下,沉寂多年后,又传闻在北方叛乱中亲自斩杀“战神”老燕王,再度一鸣惊人。其用兵之法鬼神莫测,即便朱恂不甚知兵,也能判断他的将才放眼此时长安当真难寻敌手。 此时,他已别无他法,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与他。 朱恂当即暂罢与公孙行的谈判,将其家人押回营内,又总齐军列,称乱世擢军不拘小节,以都督关中之名,封账下主簿河东人刘怀章为奋威将军,授符印,主持攻打北辰门事宜。 “刘怀章”此名虽闻所未闻,但大敌重任当前,这只军队又是一支刑徒为主的乱军,本就互不相熟,诸将鱼龙混杂,各怀心思,竟无人有疑。 此时,距离日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李弈接管军队后,下了两道令。 其一,拿到公孙行所率领的长安八部校尉副将以上所有将领的名单,缚其家人亲族临阵。 其二,选出乱军之中原属南北军、缇骑等正规卫队的军士,擢出五百人为精锐队,发出先登赏万金的闻所未闻之重赏,足矢足兵,刑徒庶民混合的部旅后撤,修筑工事、搬运攀城梯等。 天色已然微昏,北辰门上下,戈矛竦立。 李弈将五百人伏下,藏匿进“北二十街”的巷道里,长安城北庶民所居的巷道成了极好的隐匿之所。 被束来的北军将领亲族有几百人,其中男女惨唤、婴儿啼哭、老人晕厥,动静此起彼伏。这些人出现的时候,城楼上的气氛陡然变得不安躁动来。 公孙行听到异动,再来时,面上骤然改色。 “公孙将军,你不是要匡助天子,尽忠忘己,当个英雄吗?”一道身影,将他目光牵扯。是个魁梧大将,面目黢黑,如昆仑奴,又画纹掩盖伤疤,似绣面獠子,一双眼眸寒森森的,似野兽的眼眸。对着他咧嘴一笑。 “想当英雄,又打不开北辰通道,很着急?” 公孙行一鞭指他,厉声叱道:“竖子退下,我不和无名杂将多费口舌。” “我们不过是些杂将、庶民、刑徒,是尔等肉食者、士大夫的足下之泥,泥中之虫,碾碾就死了。”李弈笑道:“公孙将军身后都是龙章凤姿的天之骄子,整个长安听一听都要震三震的北军,大家……一定都为国为民肯捐躯,全|家|死|绝也在所不惜,是吧?”说话时,环顾了一圈。 公孙行心里煞起寒恻恻之意—— 果不其然,他感到身后突然有无数道目光聚在后,等着他的决定。 朱恂押他全家来他并不害怕,但此时他害怕了。 此人深谙人性之劣,竟起了这么一条毒计。 他作为主将可以牺牲全家,凝聚士气,但如果敌军握在手里,并用之威胁的是所有中层以上将领全家的命,那就必定只有一个结果,北军一定会炸锅。 李弈一抬手,第一行的十几个人押了上来,雪亮钢刀架颈。 一干老弱妇孺吓得涕泗横流,北辰门上也惊起几声叫。 他笑着,仿佛浑不在意越来越浓的黄昏暮色,扬着眉,饶有兴趣的等待公孙行的反应。 不顾其后脊生汗,满面惨白,添油加醋地问:“第一刀,请将军抉择,从左开始杀,还是从右开始杀。你说话就是往右,不说话就是往左……” 手抬了起来。 “且慢!且慢。” 公孙行浑身冒汗的看着他:“你到底是谁?你知不知道天子尚在,未央宫是伪朝,你这样是谋反会被诛九族。” 李弈哈哈大笑:“我的九族,早就死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将军看我像是怕死的人吗?” “他们……他们也不怕?” “都是些刑徒子,亡命之徒,拿不下北辰门今晚都得死。我们光脚的,哪怕穿鞋的。”李弈一抹嘲意浮掠唇角:“借问羽林子,谁家不在京?全军老小性命都被别人握着,还打什么打?” \"你既然说话了,那就是从右开始杀。\" 话音刚落,手起刀落。 一颗头颅瞬间斩落,血液喷溅出来,腥味窜出来。 紧接着第二把刀也扬起,刀刃上流动着凄艳的暮色。 …… 此时,未央宫危如累卵。 齐元襄等后知后觉的发现,齐凌根本没有逃走的打算,他把重兵放在了未央宫,羽林军由赵睿所领,不计一切代价火速攻下了北阙,直逼北司马门。 只要北司马门一破,大军将长驱直入,不须半日,未央宫便会易主。 如若往日,按照未央宫的城防之森严,城墙之厚重,府库之充盈,只要将诸门紧闭严守,至少也能撑上三个月。 但雪上加霜的是,没有大行皇帝的遗体,只需要齐凌在各个场合露面,谣言自会不攻而破。 策反随时在进行,赵睿常年替皇帝干肃清诸侯的脏活,已是深谙此道的熟手,几乎时间每过一刻,未央宫都有人叛变,即将日落的时分,局势已经“八面起火”。 齐元襄万般不得已之下,使出了下下策——将皇后和皇太子请上了北司马门,与对方谈判。 未央宫的卫士旗旄只有玄、纁两色,当一顶巨大繁丽华盖出现在城楼上时,异动被禀报至赵睿处。 而后不到数个弹指的时间,哨楼旗飞,鸣金罢兵,将士呼喝,弓弦由崩而松,箭矢收回壶中,军士结阵,纵列成阵法,赵睿策马从阵中奔出。 斯时,云开雨霁,残霞大片大片摇摇欲坠,落日未落,未央宫的墙是一堵龙战于野的玄黄之色,无穷无尽,伸到天边去。 就在羽林军|转换阵法的当头,未央卫士也在飞速变动,举起罢兵之旗,箭手暂释弓弦,大戟士举重盾挡在最前方蹲下,齐元襄受其谋士之谏不亲自出面,反反复复告诫吓唬朱晏亭,说这些人都为了杀她和她儿子而来,让她拿出当日呵斥他的态势,呵令他们退兵。而后自己按刀蹲在女墙之后,观察动静。 有人问他:“此计太险,可行吗?” 齐元襄冷笑道:“如果拿不回北辰门,北司马门再丢了,我就杀了她和她儿子,同归于尽。” “皇后殿下。”赵睿策缰,向上喊道:“我等奉天子命,讨伐乱党。若殿下不欲与乱党为伍,请殿下即刻下令解兵开门,奉天子入宫;若殿下受反贼挟持,自顾不暇,便走下城楼,等臣等营救,切莫以身犯险,助纣为虐。” 城楼上的华辇里,朱晏亭怀抱太子安然端坐着,对他的质问不置一言。 赵睿几番交涉未果,说得最疾切时,得她蹙眉不耐的一句“退兵”,面色阴沉额头冒汗,所驭骏马都开始不安刨蹄。 长安战局瞬息万变,围绕各个城门、街巷、甚至是官员的府邸,几乎是上百个点一起作战,一处的拖延都可能带来不可承受的后果,每一刻都是人命。 但他又不敢当真将她和太子一箭射死,也不能让战局胶着在此。 正焦头烂额时,一斥候飞奔而来,向他传信:“宫内探子来信,皇后已神智不清,私|处时状若疯癫,多进安神之药,今日朝会未发一言,恐已为敌之傀儡。”将探来之事,细细说与他听。 赵睿惊诧得无以复加,朱皇后的手腕朝野皆知,她从桂宫私下回未央宫结盟乱党,反相已露,怀拥太子这个重器,手中尚有朱恂等,本料和临淄党应当分庭抗礼。 没料到竟在这个当头脑子坏掉了,能让临淄党全然压在头上,真真切切是失了神智了。 “陛下知道了吗?” “知道了,圣驾将临。” 暮色再浓了些时,齐元襄发现城楼下阵法又发生了变化,精兵攒心,戒备增强,厚重铁盾向前排,知道将有紧要人物至。透过城垛的缝隙,见刀刃戟锋像潮水雪浪一样打开,拥出当中策马玄袍金冠的青年时,呼吸骤止。心跳猛烈的像要擂动城墙,向左右猛使眼色,命□□手戒备,只要越过一射之地,便将他射杀—— 从城楼上看,那青年似大病初愈,面上隐隐透着青白交加的病气,拉住缰绳后,目光的就紧紧锁在了华盖下,眼眸中燃着幽幽寒火,只这双眼睛未让病气侵进,厉得慑人。 齐元襄全身隐在墙后,只有一只眼睛远远看着,却好像与他对视了,骤觉呼吸发紧,按着刀的手也润出汗来。 这人出现后,北司马门中发生了不小的骚动,齐元襄颤着声下令:“快散布军中,只是样貌相似的人,如有疑者,立斩不赦。” 还不放心,又手忙脚乱的吩咐:“□□手后撤,盾士也撤下去,换临淄死士来。只要见过他,又不是我们的人,通通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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