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风雨飘摇,长安已大乱,人心失依,“叛”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局势前所未有的复杂。 但齐凌身边的智囊都是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护送天子出城不是战,是关乎社稷存亡的必行之行,并且需要万无一失。 战可以败,但此行不能败,必须推演到十成十的把握。 到最后,集一众顶尖谋士将领议定之策,即便李弈最快时间反应,携所有宣明军的精锐扑杀,即便羽林军尽数战死,也能确保齐凌顺利出城,进入北军的营帐。 就等着他最后决定。 在他们议论期间,齐凌一直没有说话。 此刻众人都等着,烛花轻爆的声音都极明显,他靠进椅背,整个人如陷落玄色柔软风氅之中。 出声了,问的却是和长安战局全然无关的话,是对着太仆谢谊说的。 “李延照的密信是几日到的?” “六日前。”谢谊道:“陛下尚在昏迷,奉与皇后殿下处置。” “她回了吗?” “没有,也许没有看见。” 谢谊命人调出尚书台记录的文书奉上去。此件齐凌醒来之后便看了一次,这是第二次,记载着李延照领大军在燕山与匈奴作战的情况,是机密中的机密——叛军在宣明殿上高谈阔论“困龙”“斩将”等策时,殊不知,李延照根本不可能被召回来。 因为齐凌病情急速恶化那几日,召朱晏亭从昭台宫回未央宫付她金印之前,已感到京中局势山雨欲来,曾密令让李延照引兵回京过。 但李延照陷在燕山了。 两军正在交战,原本死死胶着,只要大军一撤,外族骑兵纵军而下,逢内乱长安瘫痪,几个天险雄关形同虚设,很易想见,战火将荼遍中原大地。 大军在外,强敌伺侧,现在长安的内乱每拖一日,都是难以预料的灾祸。 浓浓的夜幕和阴云搅缠在一起,湮灭宫楼,众人肃静无声,屏息等待着最后的决策。 齐凌摩挲着那几简短短的文书,指节来来回回于其上。 他再开口,问的也是无关的话:“明日是什么日子?” 赵睿答道:“八月十五。” 这个日期在方才定下的计策里反反复复出现过,速战速决,已经刻入每个人脑海里。他叹了口气:“若是陛下那一箭没有射偏……” 齐凌笑了笑道:“马有失蹄,天灾,或也是天赐我信。” 说着,眸中的光冷下去,余下无穷无尽的阴云翻卷。 嘴唇开合,下了决议。 “明日,从朱雀门走,朕亲自带兵。” 一言落地,如惊雷骤然掠天,所有人均面现惊骇色,僵在了原地。 朱雀门,并不是长安的城门,而是未央宫的宫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8-14 22:28:56~2022-08-18 23:5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诗玦 64瓶;老棉鞋 60瓶;nationation 40瓶;22919824 26瓶;4523885 10瓶;啻 7瓶;普林斯顿的夏天 5瓶;小小 2瓶;53096619、虾吃海草呀、30506219、是小龙总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永昌(十四) 黎明是从城墙顶端的天际泛白开始的。 日出之前, 云流的速度非常快,像乱风卷着残絮, 玉台山巅与天交界的一点, 血红日光迸出来,赤金交错的光投上了猎猎飞舞玄旗、一夜落霜的铁甲。 秋至,天地初逢肃杀, 可眺见远方大片荒野。今岁关中大旱,田畴荒芜,人径凋敝, 自成坚壁清野之势。 这意味着, 北军很难从城外就食。 也意味着, 任何军队想要从外部攻克长安,都会是一场至少半年以上的持久战。 而常备在北军营地的粮草撑不过半月,想要从渭水沿岸其他郡县或是敖仓调粮则绕不过朝中符令,但现在长安诸门和官署所在的未央宫掌控在齐元襄手里,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死结。 两万人,粮草、兵械、家属都在城中。 在他们面前的,是扼函谷、临渭水, 兵矢足备、墙厚城重的天下第一城,帝都长安。 站在城头俯瞰战局的将领, 从天玄地浊四野寂合, 看到初升的璀璨日光穿透层层密云。 他忽感到疑惑,蹙起眉头。 ——按照常理,这支军队兵甲粮草都不足,应当军心已乱, 战意尽失。却奇迹般的在丢失了北辰门后, 依旧保持着顽强作战。 攀云梯一度架上城墙, 士不畏死,如蚁附蜂拥。北军士兵训练有素,作风凶悍,未经训练的宣明军根本不是对手。赖以地利居高临下,才勉力抵抗。战况惨烈,血顺着城墙淋漓向下流,留下道道乌紫深黑,城墙底下堆积断肢残骸。 一整夜,北军伐木于云台山,有意为之,坎坎之声响彻整个长安。 城内军心为之惊惧,竟传出城外有能人工匠会制九丈高“木怪”,能噬人。杀了几十个妖言惑众者,谣言堪止。 公孙行虽曾跟随太傅征战,但独自领兵尚头一遭,拢兵之术不至高明至此。 他令人命人击鼓传信,招了几个敌方将领出来,高声扬气,与之对骂。 “汝何不引颈就死?” “狗贼,你窃居伪朝,效从逆贼,我等观你如冢中之骨,当是你索颈待戮。” …… “你军失粮草,气数已尽,你若再不降,将为墙上悬颅。” “伧子休言!你杀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啖你肉,寝你皮。” …… “你等已是强弩之末,我足兵足食,降者不杀。” “此吾家,吾当还!誓死不降,王师必克!” 此话喊出,振聋发聩,城下渐有应声,此起彼伏,隐隐连成势。如浪潮般在城下翻涌,经久不歇。 “此吾家,吾当还!” “王师必克!王师必克!王师必克!” 他静静聆听,其中虽然夹杂着许多趁机咒骂他的恶语,他却眉目凝定,面如静水波澜不兴,两问在他身边的副将:“听见了吗?看见了吗?” 副将名叫郦朔。 临淄人,齐元襄安插在他身侧的人,名为辅翼,行监视之实。 昨日李弈升账,征辟一批尚在长安、从执金吾时就跟随他的缇骑将领。 其中还有少部分是他开府治事之后推举的章华旧部,均在军中授以要职。 此举进一步削弱了齐元襄本部在长安城防和诸门的控制权,招来许多临淄势力和齐元襄本人的不满。 被他这样一分,齐元襄手里剩下的底牌便只剩两张:禁军权和太子,比起之前大权独揽有些落差。 齐元襄大为不满,认为他“恣意跋扈,有鹰扬之意,不可深赖”,但如今北军围城,强敌在侧,除了李弈无人可用。因此暗中令郦朔掣肘左右,在军中阴谋分权。 城底下,敌军沸腾,北军八校素来骁勇,吼声震天,杀气冲霄。 郦朔出身偏安一隅的齐地,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强作镇定道。 “失粮之军,强弩之末而已。” 李弈将手放在他肩头。 “听说将军,对我意有不平?” 郦朔欲动,却发现被他手搭着,肩头如压了山,腰腿灌了铁似的僵在地,竟纹丝不能动弹。 “李弈……”他腿间发软,心里生骇,低声道:“大将军为什么忌惮你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已逾人臣之本,这是自取灭亡之道。你别忘了,皇后和太子还在大将军手里,想清楚,你现在是谁的狗。” 最后这句话,让一丝阴郁笼上了李弈眉间。 他笑了,自言自语喃喃:“谁都以为把她握在手里,我便是谁的狗。” 他话里那个语气温柔至极的“她”是谁,昭然若揭。 郦朔觉他言语荒诞癫狂,隐听身后乱军雷动,心底发凉,还欲言,他一挑眉:“没听过君在臣的手,只听过臣作君的狗。齐元襄,不过也就是一只狗。” 话音刚落,手便猛地朝前一掼。 伴随一声嘶喉惨叫,躯体砸地隐隐一动,李弈转过身,伏在旁的卫士已经手起刀落,将郦朔几个亲兵尽数诛杀。 此时朝阳才刚刚升上山巅。 “向宣明殿报丧,说郦将军带兵偷袭敌营,战死。” 李弈转身下楼,一面走,一面冷静安排加固城防、在长安城再行三五取丁诸事。 刚到城下,一匹快马飞来。 军机密信封在蜡丸里,搓开一看,短短六个字:敌谋今日出城。 他神情先是一凛,继而眉眼里又掠出笑意,显得面庞阴晴不定,走出几步欲作部署,攥紧密信,良久良久,只说:“传令诸门,严加布防。” 而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道加急命令也送到了,是从未央宫来的。 送信的马头插玄缨,小黄门执令而至—— “今日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宣卫将军进宫朝拜觐见。” 李弈皱起眉。 其他听闻者,无不面露惊骇之色。 …… 天子登基是攸关社稷重中之重的天下第一等大事,其仪式庄重肃穆不必言,随之而来的祭天地四时、改元、颁文、大赦天下、官员爵位的加封或是褫夺处决,每一件都会是更替山河、惊天动地的大手笔。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一场登基大典的仓促和惶急。 齐元襄控制了未央宫,又控制长安后,急于控制天下。 他唯恐夜长梦多,等不到一个月,将原本繁复冗长的程序简化,甚么诸如“龙现于野”“凤麟泽薮”“云气冲天”的祥瑞也不去寻来造势,连司天监推演的吉期也不顾,匆匆忙忙择定这日,召集百官,欲扶两岁的太子齐昱即皇帝位,尊皇后朱氏为皇太后。 此刻,先帝的“灵柩”也正摆在未央宫。 内监捧了玉玺到宣明殿,皇帝佩戴的双印由白玉雕成,长寸九分,方六分,縢丝系玉,上串白珠,下垂赤罽蕤,四采黄赤绶。 候礼群官也在此,前些时日执大丧礼,诸卿麻衣如雪,白帻去冠,今日方更替吉服。虽止数百人,单薄了些,但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皆在,三公齐备。 此前,齐凌独揽军权,大力推行内朝掌权,三公成为没有实权的荣誉尊位。又借酎金案打压齐姓宗室。 阴差阳错,竟在此时大大方便了欲颠覆政权的乱党——留给伪朝的官吏虽不全,但天子登基需要的三公竟然该在的人都在。 长安也没有一支强大的宗室力量能和手握太子的齐元襄抗衡。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登基大典时,需三公奏,并由太尉奉上玺绶。 黄绶玉玺递给了太尉蒋旭,蒋旭见那玉玺玉色冰透,犹如新凿,面色微变,未表片言,警觉环顾殿中。 这时的殿堂里,灯烛错照,明暗交叠,锦绣连绵,衣袍比人显目。大将军齐元襄神情阴郁,不时分神向外顾。丞相郑沅似有察觉,回视他一眼,御史大夫脸上神情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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