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照面色平静,只将视线向旁移,他坐的席旁有一对手戟,横戈案侧,倚靠沸釜,色如铜镉,灯下莫辨。 下一个眨眼之瞬,他已操起手戟猛地砸向齐贤。 飞溅他面,鲜血四五点。 辕门虚帐设在荒原上,几个大帐的灯火倏然都熄灭了,惨淡星光照耀,一道道血痕洒向白色布帷。 不过几个瞬息的时间,荒原里再没有声音。 …… 齐元襄极为关注李延照的动向,一路都有快马奔探。 齐贤所领的朝中使者行踪忽然杳无音讯,迟迟也不见李延照遵旨旋返——连人是否已到峪州城的消息都没有。 齐元襄本就性急,猜测最坏结果,眼看“困龙”“斩将”两计眼看都要折戟沉沙,大受屈辱,怒不可遏,终夜不能眠。 为此事所激,他才仓促将太子登基大典生生提前。 为的便是抢占制高点——当太子在百官前继任大统,李延照反叛之实即落定,可使天下共起而诛之。 …… 八月十五。 桂宫,羽林军已整装待发。出发前,桂宫的大长秋禀报齐凌:“吴夫人不知所踪。” 朱晏亭在发动未央兵变之前把诸夫人、包括舞阳长公主都羁押到了桂宫,叛军攻入桂宫那晚火力都朝着她在的明光殿去,诸夫人都未有失。这两日贼不敢来犯,桂宫还算平静,只有舞阳吵着要见他,余者皆算平静。 吴若阿在这个当头忽然失踪,不必想也知道是与伪朝有勾连,趁羽林军集结,禁中出现纰漏,趁机逃走了。 齐凌冷笑一声,只道:“不必追索。” 向远方罩在朝霞下的未央宫阙一望,疾步如飞走下明光殿前的长阶。 赵睿随行在左,谢谊在赵睿身后,落后两三阶,三人并下台阶后,谢谊亲为参乘牵过战马,齐凌翻身跨上。 羽林军集兵在明光殿前,军容齐整,一眼望去玄甲潋滟流照红彤朝日,深沉乌色与灿烂鎏金交错耀目。 齐凌擐甲执兵,鞭马在前,军士静默听垂训。 与他们相对默然片刻。他面容还带着苍白病意,但目亮如点漆,昂首笑道:“今日,朕欲与众将士会猎于长安,鞭策山河,宰割群兽,诸位意如何?” 羽林军为之震动。 一言便将时日拉回从前。往日,承平日久年轻骄矜的皇帝,总在秋日兽肥时节带领一群勇冠三军的羽林儿郎秋狩,郎官轰声相从,马踏山林颤粟。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帝都沦丧,贼军横行,摇摇山雨欲至。 烽火盖日,血涂高墙,尸骸赛道,朝不明夕。 但此刻,所有血火阴影,都像瞬息融化在他骄阳似的一笑里……天子尚在,国无动乱。 只是会猎而已。 一如往昔,峥嵘之日。 羽林军骄傲的骨血被瞬息点燃,铁甲上的朝霞似火,猎猎飞舞的玄色旌旗如焰,呼和相应之声隐动云霄。 “愿从陛下!” …… 齐元襄在从宣明殿去椒房殿催促朱晏亭的路上接到的奏报,道桂宫与天狩、永安、永镇三门有异动。 三门看守的大将,都是他从临淄带来的亲信。 齐元襄脚步停驻在长廊下,面尽沉影里,五指一握,将密报的蜡丸捏成粉,道:“长安十二门之守卫,皆由卫将军负责,传令李弈,太子登基他不必来了。如若出现任何闪失,请他提头来见。” 传信人走出十几步,他忽大声喝令“回来”。 只见青筋已隐隐暴上了他额头,冷汗密浸,他嘴唇失色,脸色也煞白如死。 “调我们的人,去协助李弈围堵。” “启武库,出弩兵五千,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拦截住,能杀最好,不能杀也要逼回桂宫!” “千万,千万不可让他出城!” …… 站在长安高处的塔哨俯瞰,朝日已登上城墙顶,日光肆意播撒,耸入云霄的楼阁明暗交错,万千街衢巷道映日生光,行行横斜,如百川奔流天地。 这个时辰,再加上齐元襄施行的“静默之策”,街上无一个行人。 马蹄的声音远听像滴滴答答的疾雨,渐渐临近后,又似闷闷雷动,从桂宫方向来。 当一列浩浩荡荡玄旗黑甲涌来,旗帜、甲士、高马的阴影遮蔽巷道,远眺岗哨悚然而惊。 羽林军速有“冠军营”的别称,精中挑精、优中择优,勇冠三军,故名“冠军”。 无论是铠甲兵械之取用,还是银两饷钱之丰足,甚或是见幸飞黄腾达的机会,都远远凌驾于诸军之上。 长安城沿街流巷里宣明军以刑徒武装起来还没操练的杂勇步旅阻拦,但对上这支步骑混合的冠军营,战况一边倒的摧枯拉朽。 前锋甲士个个高大威猛,均配高半丈的劲壮战马,马背覆甲,周身坚甲如铁浮屠,持刀执盾。 岗哨上守卫方能见到他们白刃上淋漓滴血,下一瞬,嗖一声,封喉利箭已迫至,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弓兵坠下高塔。 吴刀霜雪明,卷地飒飒的不是秋风,而是阵阵刀风,砍斫时木楼轰然坠地,尘沙漫天,箭矢蜂蛹阵阵下着箭雨,而盾兵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地据地遮蔽、陷阵,而后弓箭手再往前。 推进一里、再一里,以鲜血和尸骸铺路。 无人可挡。 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虽不能破高墙攻克北阙,但于长安龙行虎步全然没有敌手。 且不提巷道所限,无法用人多阵型形成大规模压倒之势,就算真的填下一万人,编织成层层的网,也不过是被这把黑色的恐怖利刃一重一重割破,像割破废旧的渔网。 同样的消息,每隔一会儿,便会同时传到未央宫和李弈处。 “敌过北二十街。” “敌过朱雀大道。” “敌过西市。” …… 李弈静静站在高处观战,辰时三刻,当羽林军突破西市防线以后,立即下令中止城中的阻截。 “再派万人,也不过是尸骸填巷壑而已。” 他手抵上额头,紧蹙着眉深深思索,须臾,指推得眉心起如峦深褶,似在下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像是朝着……天狩门去的。” 睁目之时,锐目中冷光如电。 “传令,全军戒严,抽调北辰守卫四千人到天狩门,北军一定会有行动。” 言下之意,竟是全然放弃了阻截城内乱党,将所有兵力放在防止城外北军与内部叛徒勾结开门,趁机攻进城。 齐元襄的人很不满他的决定,立即争辩:“难道要放敌首出城去?让他出了长安,谁还能听我们的?” 李弈道:“彼易我难,彼逸我劳,他只需出城,杀出一条路即可,你需阻挡他,则需要布下千万重门消耗战力,况你宣明军还没有一支军能克羽林军,我倒有一计可阻他出城,恐你家将军不愿。” “什么计?” “纵火烧城。”李弈笑道:“恰逢太子殿下登基大典,或能起红光为贺,百官还能立在殿上观礼。” 将那人气的面红耳赤,欲破口大骂,李弈收敛玩笑神色,正色道:“回去禀报你们大将军,敌势已不可挡,拖下去恐怕城门会失陷,再让北军攻入城来,大事休矣。不如纵他出城去,长安城府库充盈、兵甲锋锐,拥百万之民、高官诸侯之属,十二门城防森严,固若金汤,加之今岁大旱,长安城外无麦苗可就食,坚壁清野,不能久攻,守个一年半载,天下事未可知。” 这句话报至齐元襄处时,他正在椒房殿外等候皇后和太子,朝阳虽不烈,但光芒大盛,而吉服繁琐,令人脊梁起汗,接连而来的坏消息让他面色愈发焦躁。 咬的面颊鼓起,攥的指节咔嚓作响,仍是忍不住憋屈窝囊窜成怒气,一脚将传讯使踢翻在地,尤不解气,足狠跺其上,厉声斥骂—— “废物!既拦不住,何须来报!” 惹来椒房殿宫人的暗中侧目。 那人痛哼着,怏怏爬起。 一阵令人心惊胆寒的沉默之后,齐元襄哑声道:“他要这么做,就让他这么做。一切后果他来承担。” 而后转头暴喝:“还没好?!令皇后速速更衣,不要耽误吉时。” 气犹未平,对身侧亲信低声抱怨道:“这疯妇,神智已不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是念着百官还认她,今日就不能用她。以后,陛下还是要交由吴夫人抚养。” 亲信唯诺然称可。 “是,吴夫人已经安全接到未央宫。” …… 辰时三刻,长安的这场突围战,突然发生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惊人的逆转。 先是东天镇门附近的岗哨没有查探到“乱军”的踪迹,一直等到辰时三刻,也没有响起一点马蹄声,意味着李弈判断的:羽林军会从西市一直向东,而后由天狩门出城的路线出现重大错误。 这个时候,要立刻紧急叫停扑向天狩门的四千精兵。 斥候手脚忙乱,面颊红涨突出,将代表“异常”的铁哨吹得震天,一声塞一声的紧促,呼啸声阵阵穿过明澈碧霄,惊飞了上空盘旋的苍鹰。 鹰隼羽翼扑棱棱,悠闲地、翩然掠过天际。 而人奔忙如沸水浇下的蝼蚁,或行或骑,窜行诸巷,一刻不歇。 李弈接信也慌了,由于最前方的岗哨已经被羽林军全数歼灭,失去来自第一线的速报,让战事迅速复杂起来—— 天狩、天镇、永安、永宁、南台、北辰、华丰、清茂…… 他会从哪一门走? 究竟哪一门还有内奸? 他立即下令“十二门全部警戒!” 并投入更多兵力,将斥候快马巡查的范围扩大到所有大门周遭。 而辰时三刻的朱雀门,全然未受到紧张战局的影响,工多于兵,着褐麻衣的工匠在明熙的朝阳里攀上木架,忙着修葺这座在动乱中被损毁的宫门,木架和布帛中间依稀可辨朱雀门翼然展翅欲飞的骨架,宛如一只堕入蓬草中烧焦的凤鸟。 当马蹄声响起的时候,甚至无人警觉,只架端觑着眼的工匠感到仿佛有一片阴云飘来,地面在震动,道:“天色恁怪,才见晴,有要落雨了?” 这时,紧急的哨笛声响了起来。 三次鹰哨示警,由短而长,由缓而促,未央宫甲士迅速集结反应,捉刀张弓,架起箭|弩,朱雀门大门主体已经烧毁,无法紧急闭门,门司马迅速送信给卫尉。 当卫尉被甲带兵趋驰门前时,几乎是从马上跌落下来的,他周身失力落地匍匐,足上还绕着缰绳,险些被畜生牵行拖曳,便是眼疾手快扶地立起身来,仍难掩惊惶之态。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羽林军旌旗烈烈,玄甲黑旗造出遮天蔽日之势。 而那传闻中早已晏驾的皇帝,跨马持刀,马伫立队列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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