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军只得枪机布防,将弩手密密布到宫殿的阶梯、廊桥、阑干后,在昇光门后布下最后一道防线。 就在大军紧急布防,兵荒马乱时,黄门郎持令至,叫车骑将军叫到一旁听旨。 …… 为了破昇光门,羽林军才在地形占极大劣势的情况下经过一场恶战,付出了巨大代价,死伤过半。 这门终于打开以后,恰逢旭日东升遥挂天顶,金光盈门。 一门之隔,一边是血火废墟,一边是仙宫鸾殿。 但,众人都来不及为之欢腾振奋。 先登者站在门楼上,身中两箭,系着肩甲和臂甲的索被砍断,胳膊里拖着落到地上的残甲。也是他第一个眺见门后的情状,笑容僵在面上,转头疾声呼:“陛下!”。 此时大门开敞,视线再无遮蔽,所有人在望向门里时、看到密密如雨点一样的伏兵时,呼吸都屏住了。 谁也没有料到,付出惨重代价,杀到长夜终焉,以为终见曙光时,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场面…… 地狱之后,是更暗的地狱。 前方景象让羽林军刚刚沸扬至顶点的士气狠狠跌落,十人死其五、伤其八,鏖战力竭,已无力再战。 身后一片死沉沉,扶伤掼甲之声,赵睿嘴唇张合几次,终没能下一字之令,将手覆门,猛向外再推,侧身一避,回头看皇帝。 齐凌正站在这道门的中间往里看,他一直没有说话,行过处残兵纷纷让道,顾他以次列地黧黑紫血交杂之面,黑白分明怀期冀又绝望之眼、间以蠕动干裂欲言又止之唇。 齐凌一一收入眼底,步伐渐次沉重,一步一步迈进门去,披风几乎被血染透了,红凝衣角,沉沉坠着拂过门槛。 赵睿伸手阻拦,他拨开了他手,前行数步,直到看清第一列伏兵,手里控弦,千万箭簇都对着他。 甲光向日,皪皪刺目,箭头星星点点,阶陛间、长桥上、哨楼上都是,依着未央宫巍峨威重殿宇,竟有从九天散落了一带浩荡星河之势。 齐凌握刀的手因劈砍力尽而微微颤抖,他怔怔望前方,被无数星点映着眼眸,掌中收紧,又数度脱力,头一次尝到手中这把“天子之剑”拿也不是,弃也不是的滋味。 千难万险杀进宫来,没有预想中的景象,但他也没有片刻须臾失望的时间。 他喉头滚动几遭,咽下几口腥甜,心间念如电转,抬起锐利视线在伏兵里逡巡,默然与千军对峙。 四五个呼吸之后,他觉察到不对,蓦地两肩一震,抬起头来。 军机稍纵即逝,兵贵神速,□□手更是瞬息弹指必争。 但这支伏兵却迟迟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动一箭一弩,似乎三军失将,一直在等候号令。 按理说,最后防线,紧要关头,不应有此失。 这一丝异常令他心头一动,目中一簇亮光重新燃起,看向廊桥之上,来回扫视几道,往盾甲交叠的发令处细观,赵睿忽然有话要说,他抬起手臂制止了他,好像他一点声音都会将远处的谁惊走。 这时,哨笛鸣起,卫尉仓促道:“有动静。” 甲士列阵放盾,一一排开,见对面亮甲攒簇,似雪浪奔涌,号令出处,卫兵簇拥着一道人影分阵临阶,徐徐下行。 齐凌几乎同时举步前行,堪堪克制在□□最远的射程之外,亲卫均能听见他忽然急促的呼吸声,见他眼眸明亮,遥遥追寻那影,若有火,该能灼出洞来。 随着那影子越来越近,渐次地显露衣着,头冠,模样……他目中的火像是被冷水淋下,倏然浇灭,沉下来,就像是那道漆黑身影直侵进了眼底。 只见对方令旗拥处,大将昂然拔立,直挺挺如一杆锋芒初试的银枪,面庞熟稔至极。 李弈。 他从皇帝的惊讶里,品出些许趣味,微微笑起来:“很意外吗?” 齐凌也笑了,把刀收回鞘里,那把刀尚在淋漓淌血,残血从吞口洇出。 “有些意外,也并非太意外……你能来,宫里已是她说了算了?” “她”是谁,阵前众将听着云里雾里,二人却皆心领神会。 李弈点了点头,左右顾盼,没有细说,只道:“她已出手,大局已定。” 他说完这句话,看见齐凌浑身骤然松弛下来,便不像之前那样硬挺着站立,身体微微歪斜,配刀撑向地面,面上竟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悦然自矜的笑。 他紧紧皱眉,阴沉下脸。 “我身后五千箭手,箭已上弦,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得葬身于此。” 他扯着嘴角,笑起来:”你猜,她是让我来杀你,还是来迎你的?” …… “火好像小了。” 寂静大殿,门窗紧闭,多少灯烛也照不亮的深沉暗色里,有人低低说了一句。 黄金凤座上,皇后抬起头,静静看着云窗里的焰色,如赏明月,如观烟霞。 红彤彤火光变得越来越淡,她看起来也有些意兴阑珊,似在叹好戏落幕。 重新将目光投向眼前,鸾刀双手被缚,独跪殿中,浅待斑皱的眼皮下,一双黑桑葚一样的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即便落到这个境地,眼神依旧残留温柔和专注,像慈母看女儿。 鸾刀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桂宫,你说可以用齐元襄的时候。”朱晏亭道:“之前有猜测,但我始终不相信你也会背叛我,才会在大事之前把我儿交给你,没想到……” “我从来没有背叛殿下。”鸾刀蓦地出声打断她,挺直背脊,自被拘来一直晦暗无神的双目在此刻迸出亮色,即刻反驳:“从没有。” 朱晏亭微笑着,从手里取出了一个香囊,碧青底,上绣一枝萧萧竹叶,尚带着一股草叶清香,将那香囊展露给她看。 “那我再问你一遍,当真是我指使你刺杀的陛下?” 鸾刀眼里陡然明暗变幻,闪过一丝慌乱:“这是……” 她将那个香囊轻轻抛掷到鸾刀的裙角,道:“陛下遇刺的地方临近昭台宫,那日是我惧怕滑胎请他来,只有我的人能动手破去围网,遇刺之地刚好洒有这种香草,吸引他骑的天马,让他遭到兽袭坠马,滚进早就铺好的铁蒺藜里。” 朱晏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我刚好曾经用过这种香草,在琅琊,向临淄王后求来,为了救李弈。” “你该也不知道吧?整件事唯一留下的‘罪证’便是这个香囊。因为李弈落入诏狱,举家都被搜过了,刚好搜到过这个香囊。你说,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刚好的事呢?”她惨然一笑,余声微哽:“鸾刀……我那时举世无依……神志不清。倘若不是在桂宫看到这个廷尉寺奉上的香囊,我便……真信你了。” “殿下。”鸾刀面露痛色,颤声唤。 而朱晏亭的哽咽叫人好似听晃了,仅仅是声音颤着浮动了一下,只一瞬,又复归无澜静水。 “若成,他死,扶我儿登帝位。若不成,我深受构陷,铁证如山,也不得不与皇帝反目,还是我和我儿为你们所用。” 鸾刀定定道:“不管哪一种,殿下都会是太后,临朝掌权。” 朱晏亭轻轻笑了起来:“你是说,被一狗彘之徒随意欺辱的太后?随时会被软禁杀死,连取代之人都备好了的太后?你不会不知道,吴若阿已经到未央宫了吧。” 鸾刀面上血色尽褪,惨白层层泛出来。 “可……殿下……如果没有装作不知人事,让出金印,也不会被他欺辱。” 朱晏亭冷笑道:“我原先在昭台形同废后,手里只有一点禁军,他已拿下武库,背靠临淄国,朝中党羽众多。我和我儿在未央宫,便似幼童怀宝过市,难道我对他曲意逢迎做小伏低,会比对我丈夫来得更加痛快?” 鸾刀哑口无言,默然良久,面上的血色都被抽尽了,额头一片惨白色。 窗口火光渐渐黯了,时近正午,天光还盛,她半截身子埋在幽深无界的黑暗里,鬓发在烛光下跳动着雪色。 头缓缓埋下,声音很哑:“是我……识人不清。奴婢……虽从无背叛殿下之心,却为殿下引来祸水,是我之过,应当受死。” “哦?”朱晏亭露出微微诧异之色:“到这时候,你还要对我有所隐瞒?难道你不是细作么?” 鸾刀霍地抬起头,看见她冰冷如雕的玉面上,灯火寥落,朱唇开启,字字诛心。 “你若真的只忠诚于我的母亲,为何三年不见踪影,偏选了我最落魄的一刻,才来见我?我一叶障目,只因你侍奉过我的母亲,便忘了你在她之前,还曾在宫中度过五载岁月,是不是?” 鸾刀为她诛心之言所伤,神情惶然,眼中泪波泛溢,逐渐双肩软塌,脊梁遂弯,整个人枯朽如老木,彷如一瞬,老了许多岁。 她静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嗓子已哑得不像话。 “是……我是不止忠诚于长公主。” 朱晏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从进宫就是临淄王的人。临淄王曾经和我外祖母端懿皇太后过从甚密,当中,你没少出力吧?” 鸾刀忽然抬起头,蓬乱发间眼睛亮如电:“绝非!我从未效从竖子。我跟随殿下时,殿下是要嫁章华郡守,我也跳入云泽,义无反顾。只因我忠诚的另一个人,就是殿下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 朱晏亭眉心忽蹙,眼底惊恸之色一掠而过,似被闪电击中了,面色惨然。 难怪,鸾刀总是对着她看另外一个人,难怪她总是有意无意提起,她和她母亲不一样。那和谁一样?此时方明了。因她说:“殿下应当像你外祖母一样。” 鸾刀重新抬起头,容色苍白,眼波残絮似的一缕,黑眸中那一点明色,随时会消散。 “殿下一定要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否则到身死族灭那一日,悔之晚矣。从前张氏何辜,为何会灭门?你去看看玉台山上的青烟荒冢,多少王子皇孙万户侯……事已至此,奴婢今日固然只求一死。但殿下既然已经掌控未央宫,奴婢冒死进谏,必须让陛下薨,太子即位。否则,以他的帝王之心,冷厉权术,以殿下曾犯下的罪行,未央宫里,你……你无片砖可以立身。” 她一言三叹,眼作两眼泉,清泪淌落,因面上皱纹,泪水微横,荡起无尽烟波。 朱晏亭默不作声,事实上,她听到端懿皇太后故事后就歪着头,抿紧了唇,鬓上步摇如晚春海棠微颓,叫疾雨打过,红露幽凝,花枝倾坠。 在她几乎以为她要哭出来时,步摇影中,一个小小的笑涡如风吹柔云,云朵浅陷。 殿里门窗紧闭,垂落的幔帐挡着光,实在太暗了,她疑是看错。 那绝非是苦笑,亦非冷笑。 而是发自心底的笑,因她眉眼里玉解冰消,柔情似水。 朱晏亭起身走到她身前,玉指如盏,将她下颌托就,观在掌中苍老的痕迹,脖下浅纹鬓发银丝,有唏嘘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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