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凌抬起头来,眼尾通红,额发沾上血打缕凝着,烟尘满面,鼻峰也黑,从未这样狼狈过。 她一手环揽他温热后颈,指上丹蔻掠他发梢,反反复复看面上脖颈的伤痕,微微笑了,泪水又滚下来。 来之前洗过面上铅华,脱下了谒庙华服,取下玉簪,只一截檀簪挽发,皇后金印也收入匣中,再一次“脱簪戴罪”。 但如今满腹陈情说辞已都变作脑中空白。 事实上,自从见到他第一眼,直到现在,还未能完整说出一个字。 也许不必再说,从朱雀门火光升起的一瞬,他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甚至更重要的事全然托付给她。 或者更早,早到她曾经给他机会,能让他轻松一箭便挽回局势,他还是射偏了箭,她就知道了他的选择。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即便她行言悖逆,从来也并不纯粹,即便已经看到过诏狱收上来的香囊,他还是选择了信任她的只言尺素、一面之词。 最致命的驭人之术,是信任。 ——付以举国相托的信任。 她便也在最紧要关头,投桃报李,报之以对夫、对君,最难下的决心和最大的忠诚。襄定叛乱,诛杀贼寇,遣将奉迎,归还大政。 并且,不再计较自己的结局。 她眼里含泪,注视他深眸,幽暗深邃,倒映着身后至高无上龙座上煌煌灿金。 手指轻轻地,扫过眉骨裂开的伤口、鼻梁烟灰、嘴唇边深深浅浅的血迹,一笑,泪花漾:“为你举江山性命托付,我不负你。” 齐凌年少登极,来路望之一片坦途,实则数不尽九曲回肠、险道恶滩,他听到过太多的忠心,也见识了比忠心更多的背叛。 母亲、叔叔、兄弟、妹妹、宠臣、嬖侍…… 从东宫进入未央,这座龙椅日渐冰冷,前殿逐日空旷,故人一个一个凋零。 他曾设想,假若一日,需一个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直到白首。 叫天下臣民簇拥着,重楼殿阁掩埋着,普天之下,王土之上,但有所求,莫有不应。 但又常常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不知所适。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老了,老态龙钟,昏眊重膇,白发稀疏不胜冠,身边有内监五十、卫士五十,日日夜夜守在榻前不离,在孤枕边点起长明灯。 “陛下富有四海。”有人说。 “万国来朝。” “八方宾服。” “四海晏清。” “蛮夷莫敢来犯。” …… 在这些总听不厌的阿谀奉承,铺张山河的华辞美赋里,又有一道声音,像一道冰冷的月光,落在行将就木的老朽床榻之前,说:“你一无所有,唯有此榻,一人,一灯。” 儿女徘徊广厦前,兄弟藏进复壁里,猛士撑起刀戟林,臣奴跪地伏山丘,宫嫔顾盼作杨柳,都望着……望着他死。 他像始终被那盏长明灯照摄着,被冷光侵吞,孤独啃噬,在灯烛卷起的诡谲幽影里扑杀、权衡、化解、征服,独自咽下一副铜浇肺腑,铁石心肠。 如他对李弈所言,已认此命,“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也将“负尽千千万万人。” 但这一生一生,所有所有,在她一句“我不负你”面前,是何等脆弱。 他几乎能听见身体里阵阵轰然崩塌碎裂的声音。 她说的不负,不是心,不是言,是行。 心易,言易,行难。 她自己尚为铁锁羁縻,有生来牵绊,各自有命,却如明灯照路,茕茕独行,双手沾着血,硬是杀了出来。 赶在被既定命运掩埋之前,在葬入千秋万代帝陵以前…… 他周身被汹涌的潮水冲刷,抑制不住地颤抖。恨不得此时此刻山崩地裂,要什么江山社稷万世功业,不如天塌了,穹顶就此落下来,休止在此时此刻—— 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他忽然撑起龙椅的扶手,倾身吻了上去。 伪朝登基之殿,殿后空棺侧麻衣如雪,庄严肃穆都荒诞,冷盘傲距俯瞰天下的王座,在明烛煌盏里发着冰冷的光。 椅面微微温热。 朱晏亭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眼眶越来越红,眉眼神色变幻,觉察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手重新抓紧滑的扶手,蓦然眼前一黑,吻已落到唇边。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瞬,感到拆骨重塑般的如释重负。 先是颤抖鼻息,一味小心翼翼靠近的柔软,像是不忍触碰珍藏,沾了身,骤然激烈,血与火的滋味就席卷而来。烟火、尘嚣、道道伤口、干裂开、还有血,还有泪水,泪水化开污浊,她面颊也沾上了脏污,浑身都被铁甲咯疼,身底龙椅也冷硬。 整个人已横陈椅面,他单膝跪来,臂兜揽腰,托她颈向龙首,枕向引枕,顷刻前指尖触碰也觉得冒犯的扶手,此时作了足底承托。 他污迹斑斓鼻峰蹭在颊侧,锈味的唇又吻又咬。 她一时神思混沌,对他忽然发疯似的行径肆由纵忍。 被身后凉意激得警觉,也只是紧紧搂抱,将胳膊环绕上他伤痕累累的颈项,撑胸膛贴向甲胄,呼吸缠着追上唇畔,不舍有片刻分离。 朱晏亭抬起头,天顶明镜一样的藻井,照见错落之影,她仰头看着自己与皇帝在庞然金座上交缠的身影,她神情怔怔,如祈天神,如观明月。 在她出神的片刻,他在激烈纠缠过的诚挚一吻,也似祈愿般,落到她晕开血污的唇上。 那一点脏污,显她雪肤如玉,青丝如藻。 “阿姊。” …… 唤过后,很久很久的沉默。 而后一声极轻极轻,余音哽咽,几不可闻。 “多谢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9-12 20:41:12~2022-09-14 13:5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因为有你小葵、!、向上、归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uogufang 42瓶;饭吃多了会饿 40瓶;62571221 27瓶;老萝卜卷医生、日暮里 20瓶;之之快更新 17瓶;归墨、。、林稚、!、grinnerr、是浠言啊 10瓶;啻 6瓶;司徒明月、普林斯顿的夏天 5瓶;天生自来卷 3瓶;泛鹤州 2瓶;qwesrt、堂苗、是小龙总呢、Winn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春水(二) 日已渐偏, 大典还迟迟无期。 因皇后话说一半便被打断,殿外的太常卿没有接到典礼取消的消息, 在外久侯, 徘徊踱步,注意到殿门口内监宫人都避出来了,个个垂着首。 “才见殿下进去。”太常卿寻了一人, 要他代为通传,道出吉时已过百官还在等候的隐忧。怎奈这人牙关紧闭,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去通传, 还面色惨白直摆手, 仿佛殿里进了鬼祟一般。太常卿细问缘由, 他不肯说。连问几人,皆是如此。 连方才在殿里的太常寺礼官都敢不理他。 换作旁人,自然能领会未央前殿局势极是异样,此时要保命,最好不观不闻不问。 但太常卿何等样人—— 通晓经学,家中藏书汗牛充栋,已上年岁, 门生遍朝野,固执严谨刻入骨里, 又因年前刚刚擢升太常卿而风头正劲, 正欲行诤谏之事。 拂袖便往里走。 自然有人拦着不让他进,却碍于他年岁身份,不敢使力。 推推搡搡之间,殿里终于有了回应, 却是一道男子的声音, 压着怒意:“谁在那里?” 太常卿身随声动, 自然而然,敛袖揖礼,自称臣下,报了姓名。 话音未落,愕然怔住了。 只见一道身影从殿中阴影里走出来,微显行迹,已叫齿关打战,待面容尽露,太常卿长长的袖口已抖起来,来人虽面污形颓无君子之形,但赫然便是先帝之貌,何以太子登基之日,先帝竟在此,莫不是怜幼主,魂兮归来? 齐凌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然后问:“朕观卿面熟,大婚之日劝酒的礼官,似乎也是你?” 太常卿眼眶滚热,念先帝之恤下,此等细枝末节之事,尚得挂念,如今之事,怎又不及书卷上周文王太公望之美谈? 忙擦拭眼泪,道:“自山陵崩殂,日月无光,臣夜夜不寐,唯念圣灵……” 齐凌听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眉头就深深皱起来。 连忙出声打断:“你去年还升官了?” “是,臣已任太常卿。” 齐凌冷冷道:“卿能任太常卿——” 话说到半截,被背后一声“陛下”打断,后半句“皆是御史台不察之过也”,没来得及说出,先转回头去。 朱晏亭正从丹墀上走下来:“陛下,该更衣了,百官还在宣明殿等候。” “好。”他颔首应了,又问:“那狗贼呢?” 朱晏亭知道他问的谁,轻描淡写两字:“杀了。” 齐凌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极是遗憾。 “……”站在门口的太常卿听见这样的对话,狠狠将脖子缩了一下。 这么一打岔,齐凌自然便忘了这倒霉的太常卿,去偏殿稍事清洗,来不及沐浴,只用湿帕擦过污迹血痕,换上常服。 宫娥把甲胄褪下时,听到“嘶”一声极重的吸气声,朱晏亭放下手中豁口的佩刀看去,见雪白中衣褪下,后背血肉模糊,伤口狰狞裂开,血肉和绷带被沉重铠甲压得黏在一起,宫娥都不敢碰。 朱晏亭蹙起眉,搁下佩刀,叫宫人:“传太医令。速去。” 等太医令过来时,齐凌散着上衣晾在那里,难得不动,一双幽黑的眸子,静静望着她,一错也不错。 发沾湿了,黏了些在额上,才从骤雨里淋出来似的,常日里不可一世的威风都堕灭了。 她仰起头,拿自己的手帕擦拭他鬓角软塌塌的发。 “阿姊。” 齐凌扣住她那只手,摩挲着皓腕,将侧颊埋进掌心里,轻轻道:“我有些疼。” 她手臂僵了一下,心疼得揪起:“哪儿疼?” “这儿。”将她手引到肩头,看她指尖触肤不敢落,眸里掠过狡黠的光,又指向背后、胳膊、眉角的伤,“这……”最后甚至捏着她指尖,划向脖颈上几道微不足道、甲边划出来的小裂口。“这几处,是李弈伤的。” 朱晏亭果然容色骤改,阴云袭面,薄怒之下,眉心紧蹙:“我遣他奉迎,他违抗军令?” 齐凌见她认真起来,含糊应了声,不置可否。 朱晏亭让李弈去奉迎,她本也存有私心,虽知李弈定会遵从,未料到还是出了岔子,心疼里又添内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神情忽然委顿,他自然看在眼里。心里一哂,张开手掌将她那只手包握起来,温声道。 “不疼,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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