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王当前所虑,又何尝不是唯恐哪一日,自己变成下一个章华国。 临淄王后恐朱晏亭伤感,匆忙转移了话题。 朱晏亭倒不以为意:“现下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想求舅母帮忙。” 临淄王后欲托之女与她,此时对她自然是所求必应,连忙答应。 朱晏亭附耳过去,小声说了几句话,王后眼眸骤然睁大,惊诧得久久说不说话,半晌,方十分勉强的点了点头。 …… 皇帝毕竟是东巡途中,所携守卫、宫人有限,加上祭祀盛大,抽调了许多内侍,苍梧台留下的,大多是临淄王的人。 因此临淄王后比较好安排,这日趁太后在午歇之际,悄悄将换了衣装的朱晏亭接了出来。 一驾深覆重帷的车,穿衢过巷,来到琅琊大狱。 早有人嘱咐过,不问也查,任车上的人直入狱中,停在其中一间前。 隔柱而观,斗室里坐着一个背脊挺直的青年人,身着囚服,正是李弈。 朱晏亭试了一个眼色,立刻有人打开了狱门上的锁链。 “喀嚓”金属相碰之声,将靠壁上假寐的李弈惊醒过来,一抬头,看见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看到的人,喉结一滚,沙哑声音唤道:“小殿下?” 朱晏亭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没有受刑的迹象,精神尚佳,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声而入,在他身前三两步处,蹲下了身:“李将军,你可还好?” 李弈见她身着宫人衣物,双眉紧蹙:“你怎么会来琅琊,这是……” 朱晏亭一指比在唇际,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多的你先不要问,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李弈纵然满腹担忧,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然而在她安静的目光下,问不出话,只静静听着她说。 “我现在一切都好,不会嫁给吴俪,我会嫁给陛下。” 她说出这话的瞬间,李弈眼中陡然掠过惊澜,这个结果,出人意表,却又在预料之中。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不过,你恐怕回不去章华了。” 李弈轻轻道:“好” 朱晏亭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青色的香囊,香囊上萧萧绣着一支绿竹,里头鼓囊囊装着什么物事。 “这里面,装着一点香草,还有琅琊百里巷的门牌,刘壁等在那里,你若得释,去找他们。” 李弈将香囊捏在手里,不说话。 朱晏亭切切叮嘱:“将它妥善安放,不要离身,也不要被人发现。” 李弈点了点头:“好。” 朱晏亭时间不多,嘱咐完就站起身,告辞离去,才到门边,听李弈唤:“小殿下?” 她疑惑转回头。 牢笼里窗孔很窄小,细细的一道光,分割李弈沾了污秽的英挺面容,硬朗眉轩之下,双目定定:“弈愿追随小殿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 三日之后,天朗气清,经一场携狂风骤雨的春雷之后,琅琊被苍苍天色所照,草色浓郁,万物逐渐丰茂。 皇帝携朱晏亭,于扶桑苑围猎。 这一次由于她的加入,没有邀请诸王,也没有调动临淄王的兵马,调羽林郎护卫,远近渐次以帷幕遮挡。 朱晏亭身着轻便胡服,执一把样式古朴的鸱纹雕弓,从车上下来。 期门郎立即给她牵来一匹看起来温顺听话的狮子骢。 抬目一看,不远处齐凌也换了便装,引马而来。 他的马乃一通体黝黑的玄驹,劲马金羁,目如琥珀,足踏寒铁。 齐凌翻身而上,一手执弓,一手牵辔,笑目望着她:“狐性最狡,机敏万分,擅流窜山林,你可莫要撞到树上去。” 朱晏亭的骑射是跟着李弈学的,她六艺中唯好此道,勤于练习,平素也引以自矜。听皇帝怀疑她会撞到树上,当下动作利索翻身上马,猛一夹马背,策马走在了前方。 她一连串的动作英姿飒爽,熟练漂亮,兼之胡服收紧,不若平常宽袍大袖,直接勾勒出腰腿之间的起伏弧线,越发显得姿态姽婳娴静。 齐凌在她马后不远处,看见她高耸发髻之畔,露出直如玉琢的耳朵和侧颈,目光停顿了一瞬,不妨正巧被她回眸顾来,撞到一处。 她目中有些疑惑,似乎对他的观察感到怪异:“陛下,可否与臣女一试骑术?” 齐凌收转目光,直视向前,擎缰笑道:“朕这匹马与你赛,未免太欺负你。你可去马场再挑选一匹。” 朱晏亭沉思片刻,道:“我甚慕乌孙国上贡的天马,陛下肯割爱么?” “一匹马而已,你若喜欢,便赠给你。”齐凌吩咐期门郎去牵。 然而那期门郎闻此言却吓得面色发白,犹疑四顾,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皇帝轻轻一手缰,将他的坐骑止住:“怎么了?” 朱晏亭也一脸迷惑的驻马看来。 那期门郎战战兢兢道:“回陛下的话,乌孙国的贡马养在苑中,我等数人照料,不敢有片刻轻忽。然而不知是否天马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水土不惯之故,数日不吃不喝,神情恹恹,恐怕不宜给贵人乘骑。” 齐凌面色有些不虞,令他将马牵来。 那匹形若蛟龙、震慑来客、名动长安的天马,再度牵至齐凌面前时,已不能辨其威武雄壮之态,马目委顿,一身原本像烈烈火烧的毛凌乱张刺着,显得疲惫不堪。 齐凌向来爱马,更何况这是乌孙国进贡的马,有西邦臣服的寓意,故而十分重视,当下传唤负责养马的官员来问。 那人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传了医官,换着法子,甚至远从百里之外的冀南运来草料,然而无论怎样尝试,这马都不肯吃东西。 皇帝当即有些愠怒,欲传唤太仆谢谊,令他亲自来解释。 期门郎眼见龙颜生怒,战战兢兢,颤声道:“臣,听过一个说法,天马颇认降服它的第一个人,臣斗胆求陛下传唤降马猛士,令他一试?或……或有奇效。” 齐凌听见这话,方想起来,李弈还被关在牢笼里,没有处决,也没有开释。 他沉吟片刻,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朱晏亭。 后者也正静静看着他,表情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嘴角微微一扬,吩咐执金吾:“传李弈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几名卫士押解李弈赴马场。他身着赭衣,因为要面见皇帝,净了面,头发也收入冠中,不复狼狈之态。 李弈精神还算好,下拜叩首,声音朗朗:“罪臣叩见陛下。” 齐凌目视天马,对他道:“去看看,若你能令马吃草,就算将功抵过,朕就放了你。” 李弈应声称是,走上前去。 怪异的是,李弈一靠近,病恹恹的天马忽然打了一个响鼻,而后,将马首凑到了他的身上。 李弈与此马结缘颇深,降服它时也极喜它威武烈性,伸手拍抚马颈,轻揉马鬃。热乎乎的气息,喷在他脖颈旁。 李弈牵着马走动了几步,本懒洋洋不爱动弹的天马勉强曲蹄跟着他走,将鼻凑到他赭衣广袖之间,顶着他的手,十分亲昵。 李弈再携草喂它,马果一张口,吃了下去。 期门郎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不由称奇。 齐凌颇信谶纬之术,视此马为西域邦服的征兆。 最初,李弈降服了它,虽然他的身份不很令自己满意,但勇猛和忠义还是令他生出爱才之心,故而此人犯下大错,也未能直接斩杀。 现在,天马不吃不喝,偏认这个主,肯凑在他身边,亲昵温顺。 皇帝又想起,李延照曾经对他说,自己和李弈曾经两人射中一匹马,一边金箭,一边飞剑,刚好对应一处。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李弈可能是一个能有一番作为的人才,他与马有缘,或可策马原上,建功立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从前藩国镇军将军的身份,以及和朱晏亭之间不清不楚的故主情谊。 皇帝紧紧皱眉,审视李弈,良久,释然而笑,问道:“李弈,你可愿意为朕效力,去降服更多的马?” 李弈闻言浑身一震,一手放马,任它长嘶于侧,单膝跪地,回答得毫不迟疑:“末将愿意!不仅愿为陛下降服更多的马,也愿意去收归奔马跑过的每一寸王土。” 这一句话,有睥睨豪情,大大投准了齐凌的脾胃。 于是获准释放,当即下旨,免去他故章华护军的职位,收入羽林郎。 …… 有了这个插曲,朱晏亭便没有挑天马,而是另寻了一匹马,与皇帝竞猎。 期门郎专为行猎所设,分工完备,有条不紊,很快便围场清道,让出前路来。 朱晏亭轻叱一声,先鞭马背,将着择定的良驹猛先一步奔驰在前,引弓便上。 骑技熟稔,英姿烈烈。 马匹肌肉起伏,毛发在日光下流处丝缎的色泽,她奔跑一些距离,在策马之时,便抽箭搭弓,轻眯着眼,箭羽轻捷,弓弦绷紧,猛放弦。 “嗡——”霹雳弦惊,飞羽如电,猛贯一头麋鹿,银白矢广入,惊破红霞出。 她似乎极享受,也乐于狩猎之道,奔跑了一会儿,额上就渗出细密的汗水,沾湿的头发,蜷曲着贴在脸颊侧。 汗水的味道,猎物的鲜血腥味,马蹄卖力奔跑下释放出来野性之味。 齐凌一直没有射出一箭,双目紧紧盯着她,忽而,他以靴尖顶箭囊,猛擎出一支箭来,手指勾弦,弓弦拉至嘴角轻扬的弧度畔,将箭矢,无声的对准了朱晏亭。 瞄准,放弦,一气呵成,毫不犹豫。 箭羽凌空,裹挟风声。 耳边很快响起撕裂空气的声音,那支箭在她专心致志狩猎的时候,忽然一下穿过肩头,面颊上掠过劲风。 朱晏亭有些诧异,心底生寒,骇然勒马。 奔跑中的马驹忽然驻足,肩头肌肉绷紧,猛抬起上蹄,长嘶一声,重重踏落碧草上,草屑飞溅。 她在马背上转过头去,皇帝的弓弦还对着他,经他手指勾扯之后,还在微微震动。 这支箭玩笑的意味很重,本来就是对着她脸颊侧射出来的。 但她看着身后青年的神情,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怪异的想法:她在前方狩猎,而背后的人,把她当成了猎物。 这个想法像面颊凉风一样刮过,淡得几乎寻摸不到痕迹。 还没理清楚这个想法吗,那人已收了弓,策马走近,抬起干净温雅得不像执弓的手,马鞭鞭梢朝前一指:“瞧。” 朱晏亭转过头去,看见他射出去的箭,稳稳插在方才自己欲瞄准的一只黄鹄上。 只射了一边翅膀,将它钉在地上,另一边还在剧烈扑闪。 她垂下头,笑了笑:“陛下技艺精湛,我不能及。”说着勾起弓箭,弯弓而射,“夺”的一声,稳稳钉入黄鹄的另翼,它挣了挣,不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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