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屏见了外祖母,提裙就想要下来,却被旁边人攥了腕子拉回来。 夏老夫人也不多言,不卑不亢地屈膝跪在青石砖上。 她将手杖放在一边,深深地叩拜下去。 身后之人也跟着老夫人一起,无一不是五体投地的拜法。 陆银屏看得心疼 且外祖母将自己抚养长大,如今却要跪在自己跟前,着实让她心中难受。 陆银屏悄悄地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小声地唤了声「陛下」。 天子收回了目光,握住她的手,淡淡地道:“何须多礼,请起。” 玉姹倾身将夏老夫人扶起,期间未曾抬起过头。 陆银屏眼尖地看到了她,蹙眉道:“她怎么来了?” 拓跋渊顺着她目光看去,便见着了夏老夫人身侧挽着的那名侍女。 那侍女低垂粉颈,能看得出生得极标致俏丽,比之自己身边的陆四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银屏见他久久不言,稍稍侧目,见天子正盯着玉姹看,想起这人是个色中饿鬼,登时心头就像被浇了盆冰水下来。 她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一下便甩开了他的手。 天子忙去扯她,所幸二人袖子宽大,一来一回倒看不出什么大动作来。即便有些眼睛毒辣的,也只当是青春夫妇之间的情趣罢了。 陆银屏也是个在外头会给夫婿面子的人,闹得太过俩人都不好看。 心里盘算着过了这遭俩人独处的时候,非要他磨破嘴皮子了才赏他点儿好脸看。 他们二人入了殿,随后宫人也拥着夏老夫人和玉姹走进来。 夏老夫被赐了座,又是一番不卑不亢的谢辞后,这才坐下来慢慢打量陆银屏。 陆银屏有些心虚,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去撒娇。 “外祖母这时候怎么来了?一路颠簸身体可还受得住?路上带了多少人伺候?早说您要来,我就去派人接您了,何须劳您……” 夏老夫人两手交叠支在手杖上,眯起了眼睛看陆银屏,看得她心中直发毛。 “娘娘如今侍奉天子,身份不同从前。”夏老夫人忽道,“老身抚养娘娘十数载,何其有幸?从前虽是尽力,可也常有照料不当之处,自觉愧见圣 颜。 今日听闻陛下娘娘召见,老身不甚惶恐,所以才推三阻四,外头人看了倒觉得是老身矫情了。” 陆银屏听得难受 好说歹说说服了外祖母让自己报恩,没想到该替她办的事情却拖着一直未办成 说羞愧的是夏老夫人,可真羞愧的却是陆银屏。 她心里难过,面上也有些挂不住。若不是殿里头人多,恐怕就要趴在外祖母膝盖上哭去了。 陆银屏眼睛酸涩,喉头也顶得慌。深呼吸一番后,才故作平静地开了口。 “我是由外祖母拉扯大。什么照顾不当?外祖母分明是用心血养。” 拓跋渊听她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搭在膝上的手指轻拂了她一下,却又被她躲开。 陆银屏狠瞪了他一眼,倒是感觉没那样难受了,便又继续道:“瀛州虽清雅,但元京有天子护佑,不如留下来颐养天年,也好方便我照料您。” 夏老夫人一直在盯着陆银屏看,直到她说完了,才动了动手杖。 “老身进京,主要是放心不下娘娘和国舅。”老夫人眼光微微斜视了一下,又道,“你几个表兄尚在瀛州,老身不好越过他们受您奉养,倒是显得他们不孝了。” 陆银屏想起大表兄曾立过裴太后一日不倒他便一日不进京的誓言,便知道这样做的确是为难外祖母了 她虽在外祖母身边长大,可终究是外孙女,比几位表兄多了个「外」字,总不好越过表兄侍奉外祖母。 “那也要多呆上一阵儿。”她只能道,“我这数月没见您,想您想得厉害,不如今日就留在宫中,咱们祖孙好好说会儿话。” 此言一出,徽音殿上下的人全麻了。 自打进了大殿,这位老太太便耷拉着眼往门边那一处看 这老太太虽然不言不语,可那脸上分明一副不可救药的神情。 她上上下下地挑了几处不合规矩的地方来,看着看着,那嘴角快要拉到地底了。 这样的一位老太若是来住上一日,谁能伺候得她高兴了? 没准儿她在同贵妃告上一状,徽音殿的人又要去掉一大半儿。 宫人们头顶上一片愁云惨雾,而陆银屏却浑然不觉。 见外祖母未应允自己,她以为自己真的惹人生气了,正想撒娇再劝,却听天子要支开她。 “贵妃,你去将佛奴带来拜见老夫人。” 一般老人家再怎样也不会为难孩子,陆银屏高兴地说好,便起身去偏殿找佛奴。 走出了大殿后,她才后知后觉地道:“嗳?陛下是不是故意支开我的?” 秋冬猛点头:“您才瞧出来?” 陆银屏不明所以,快步去了偏殿寻小呆头鹅。
第二百九十六章 对峙 天子淡淡一笑:“老夫人别来无恙?” 整座大殿采光极好,即便在盘龙柱的遮挡之下尚有几处阴影,却也被终年不灭的灯光驱走那片黑暗。 而青年帝王的面上却总是残留着一道阴影,像是常年不化的积雪,看似天霁雪晴,可谁人不知雪下往往覆盖着的山川往往更为污秽不堪? “同聪明人说话便不用拐弯抹角。”老夫人也卸下所有戒备,双肩稍稍下垂,轻松地道,“陛下是要同老身做交易?” 扳指磕到龙座上,发出压抑却清脆的一声响。 “交易?”他摇头,“老夫人的用词,朕不大喜欢。” 夏老夫人目光沉了下来,看着手杖上绮丽的宝石凤眼,像是倾诉又像是絮叨地说起了陆银屏的往事。 “小四自襁褓时被老身舍了脸向她娘求了来,那时她还未断奶。”夏老夫人回忆起过去,眉目舒展而慈祥,“奔波一路,断了母乳,她嘴巴又刁,老身寻遍瀛州,光乳母便找了二十八位,遇上她觉得可口的便留下,最后也有五六位,容她吃到三岁才断奶。 待她再大一些时,侍婢都是精挑细选,肥瘦纤度,不痔不疡,腋私无臭……比之您后宫的嫔御进选尚还严厉些。 三国孙权之妹尚香有婢女百余人,我心头娇娇儿不敢越过那位,却也有一百九十八位。 老身遍寻南朝秘药助她清肌养身,日日耗费百千金,持续十数年之久。 待她再长成些时,但凡骑马,无一不是名马;但凡阅书,无一不是绝本。她虽不是皇家公主,可处处胜比金枝。” 说到这儿,夏老夫人昂起下巴,有些嘲讽地看着天子。 “崔二慕她艳名,早早让他老子携礼前来定亲,说句实话,那等世家老身还看不上。而她大表兄裴慕凡,有惊世之才,天人之姿,他二人又是表兄妹,知根知底。老身本想待她成人时将她嫁给慕凡,亲上加亲,却不曾想她回京后被陛下夺去。” 天子只知崔旃檀,却还不知道陆四的大表兄竟也差点儿娶了她,顿时脸便黑了下来。 “若陛下好好待她,勉强也算是一件佳事。毕竟是我心头肉,只要她过得好,这中间老身也不想计较什么。” 夏老夫人说到这里,声调突然拔高,举起手杖带着怒意斥道,“可人跟了陛下才多少时日?额上添疤,头皮缺了一块,这还是看得见的……外头人人皆道鲜卑贵族恃美行淫,老身没看见的还有多少处?” 天子本来让醋意搅得有些生气,被她这么一斥责,也生出些许惭愧来。 陆四的确添了几处的伤,都是些意外情况。不过他没能将人保护好也是真的。 他正欲解释,但夏老夫人并不吃他这套,丝毫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交易?陛下觉得老身说「交易」难听了?”夏老夫人越说越气,手杖敲得地面金砖咔咔作响,大有击金碎玉之势,“她不是个物件,她是个宝贝,不能磕碰着!你当她是个物件,让她磕着碰着了,我岂不要遂了您的心愿,同您谈这一番「交易」?!” 天子本就不是个爱多话的人,眼下自觉理亏,便干脆缄口不言。 夏老夫人见他不说话了,自己却不高兴了。 “您说,您要怎么补偿?”夏老夫人怒道,“您若不知道找补,干脆将她遣走,老身好歹有些棺材本儿傍身,养一个她绰绰有余!” “不行!”拓跋渊当即摇头,“她不能走。” 夏老夫人冷哼:“她对您而言不过是个漂亮的玩意儿罢了,皇室暴虐性淫,既离不得她这等尤物,不妨再寻一个便是。” 说罢她朝屋檐下立着的玉姹招手,示意她进来。 玉姹垂首而入,行动之间裙摆不曾动过一下,头上玉簪两侧垂下的流苏亦是纹丝不动,的确是个挑不出一丝错处的规矩人。 玉姹走到天子跟前,款款施礼。 “玉姹是老身养在身边的人,知书识礼,规矩礼仪从不出错。玉姹模样不输贵妃,性情却比贵妃柔顺。” 夏老夫人道,“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怎么伺候男子。玉姹,你抬起头让陛下好好看看。” 玉姹闻声抬头,黯淡眼眸平静无波地望着他。 天子望了她片刻,忽地笑了。 “是顶好的模样。”他道,“可惜贵妃泼辣,倒更合朕心意些。老夫人还是将人带回去,免得一会儿贵妃来了,看夫人举荐自己身边人,以为要同她争宠,连带着惹她不快。” 夏老夫人哼道:“她的性子老身再了解不过的。只要陛下愿意收下,老身自有办法叫她同意。” 天子再次婉拒:“有事说事,何苦将人推来推去。美人看着孱弱,倒让朕觉得不忍。” 夏老夫人见他这处没塞不进来,听话音却又有些模棱两可,便对玉姹挥手道:“你先下去,我还有要事同陛下商议。” 玉姹闻声又施一礼,轻轻退下。 “陛下心不诚,老身却是个直来直去的,便开门见山地说了。”夏老夫人道,“小四既已被您纳入宫中,老身便不好再讨要。老身不仅不要,且还要再将玉姹送给您,只想要您帮老身两样事。” 天子望向门外宫檐外的玉姹,沉声问:“请说……” 夏老夫人稍稍松了口气,将手杖抵在两块金砖缝中,缓缓地道:“第一件事,想必您也已经猜到 天子略为苦恼地摇头:“裴太后乃朕养母,奉养母后天经地义。让朕弑母……朕做不到。” “既已摊了牌,您何苦做出这样做作的模样。”夏老夫人笑了,“当年陛下同裴太后斗了个你死我活,现在她被困在一宫之内,比让她死了还难受。吊着她不让她死,折磨她的可是陛下。老身却不一样,老身只想让她死。” 拓跋渊听后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宫檐下立着的宫人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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