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车帘遮得严实,便无人看清车里坐的究竟是谁。 只有少数禁军知道,端王新纳的那位名妓出身的浮山夫人跪在阊阖门前求见天子,直至一个时辰后才被准许入太极宫。 禁军府内,端王正好整以暇地坐着,等着手足主动来与自己谈判。 他确信自己不会死,毕竟自己的亲兄弟是什么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想等的是一次可以面对面的、能让他释放所有不满的谈判。 门外一阵有序的脚步声响起,随着那句熟悉的声音说「你们先下去,朕不会有事」后,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黑黑沉沉的人站在门口,神色淡漠无悲无喜一如自己二十多年来印象中的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手足的第一句话会是夹带着愤怒的训斥,没想到对视许久之后,却只等来一句「你运道不错」。 拓跋澈以为兄长是打算放过自己,才说「运道不错」。 他早已卸下所有伪装,惬意地张开臂膀,只是长了一副风流的脸,无论做什么都有那么些轻佻的意思。 “我运道不好,不然怎会生在帝王家?”他讥讽道,“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由着太后养大。一路看你和太后斗,和大哥斗……” 天子沉默地望着他,因背光缘由,眼神晦暗不明。 “你还未成为太子之前,我真的很喜欢你。”他托腮回望兄长,嘲弄地道,“你相貌好,安静话少,什么都懂,关键是……我们乃一母同胞所出。” 见他依然不说话,拓跋澈渐渐地恼怒起来。 “你明明可以帮我!你既有经纬之才,为什么不帮我坐上那个位置?!”他怒视着眼前的兄长道,“只要你好好地同我说清楚,说自己是逼不得已,难道我不会原谅你之前对我的欺瞒吗?!我们是兄弟啊……魏宫之中有多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会因你隐瞒而厌恶你吗?!” 天子淡淡地看着他,却只是摇头,像是在否定什么,又像是惋惜。 “是你将我逼到绝路上,一切都是你的错。”拓跋澈伸手指着他恨恨道,“原就是你拿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也是你将我们逼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现在来想说什么?运道不错?我若运道好,该在你之前出生,堂堂正正地同大哥太后斗一把;我若运道好,也不会沦落至此!” 他发泄完心底的愤怒之后,本来应感觉痛快,然而不知为何却只觉一阵空虚袭来,伴着似有若无的心悸之感。 惯会操控情绪之人,即便心中积郁的是数年的不满,从愤怒到平静也只用了一刻。 然而自己这位手足似乎更加深不可测,从头到尾也不曾见他露出过任何一丝情绪。 待气息也平稳之后,终于听他张口。 “父皇立我为皇储前,我从未想过与你和大哥争夺位置。” 拓跋澈眼眸微睁,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昏黄的灯光打在天子侧脸上,恍惚之间那半面秀美的容颜又像是让人想起了从前。 “那时日夜骨痛,若再隐瞒下去父皇早晚知我秘密。”他平静地道,“我那时想,与其等父皇下诏处置,不如自行请罪。于是主动前去太极殿寻父皇。只是,父皇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只等我前来替他找出凉主遗腹子……总之,我出去一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十年少。 父皇总觉得你过于偏执,而元叡则太刚勇,你二人皆非太子人选,所以一直在等我去寻他。若那件事办成,我为皇储;若是不成,便要将我赐死…… 元承,我没得选。”
第五百零二章 无酒酤我 只要有了权利,便意味着人能做任何想做的事。 也能决定别人的生死。 摇曳的灯火等不及最年轻的王公开口便被周遭气流所扑灭。 “说你运道好,只因为我本不想保你,却有人替你求情。” 说罢,天子拂袖离去。 拓跋澈立在原地。 其实一早便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纵然兄长并未打算留他性命 他以为拿母亲临死前的请求会换得一丝生机,没想到却是因为一个「好运道」。 有六名禁军入内,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大礼:“陛下已查明朝臣被虐杀一案,为殿下洗刷冤屈。卑下等奉陛下之命送殿下回府。” “噢……”他伸展长臂,一边由着人替他更衣束发,一边在想是谁替他求的情。 宇文馥?不,他被自己派人下毒手,眼下是生是死还不知。 赫连遂?应该不太可能,他如今自身难保。 那还会有谁呢…… 走出禁军府的时候已经入夜,因是天子亲自派人接出,所以宵禁守卫并未敢阻拦。 只是禁军府外便是阊阖门,拓跋澈在登上马车时,隐隐约约看到阊阖门外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 他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也没有多在意,径直上了车后打道回府。 府上依旧和以往一样,只是之前招募而来的黑衣卫士已经全然消失。 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枭见他平安归来,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枭劝道,“殿下是有宏图大志之人,只要您等得,卑下等自然也等得……”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端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抬脚正要离开时,忽然回头问,“夫人呢?” 他虽风流,府上除了浮山却再无任何女子。 提起浮山,李枭面上明显不太好看。 “您被关的时候,夫人广邀她那些垂花楼的「旧友」出入府上,让王府成了笑柄。”他暗暗咬牙道,“今日下午乘车也不知去了哪里,想来是又是去哪里游玩,至今未归。” 拓跋澈想起浮山时常酗酒的习惯,猜测她大约真的跟那些「旧友」一起饮酒,以致于忘了回家。 他嗯了一声,想起此时正值宵禁,纵然他身份再贵重也是刚脱罪之人,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寻人。 还有一点是,他如今事败,想起浮山为了他去求张浒等人,只觉得对不住她。 “无碍。”他道,“明早再去寻她。” 说罢,他转身进了府内。 同浮山在一起时,夜间他只觉燥热难当。兴致上来便拖着她一起纵情,饱色后又觉得她身上太热,于是便常常夜里起身在院内走走。 然而或许是习惯了浮山在身旁的日子,今日她不在,他总觉得有些心慌。 这一夜间醒了又眠,眠了又醒,好不容易捱到五更才披上衣服,打算亲自去接浮山回来。 为什么这么想寻浮山,大概是之前一直在意的东西失去之后,那些次要的便成了最在意的了吧。 他一站起身,只觉天地一阵眩晕。 从昨日开始便未曾停止过的心悸在此刻放大,巨大的恐慌侵袭了他 他极力稳住心神,厉声唤来李枭。 李枭见他面色不好,拱手问:“殿下有吩咐?” 拓跋澈抚着脖颈上的项圈 “备车,孤要去寻夫人。” “可是……”李枭蹙了蹙眉。 “快!”他突然吼道。 李枭服侍他已久,深知他性格阴晴不定,便吩咐人备车。 一番草草梳洗后,端王出了府。 然而刚迈出大门,便见刚刚散尽的夜色之下站着几个娇娇弱弱的身影。 端王蹙眉一看,见是往日同浮山要好的几个垂花楼的小班。 李枭见是她们,直接出言训斥:“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该是你们来的?!” 几个姑娘被他这么一吼倒是吓了一跳,迎着初冬冷风颤颤巍巍不知如何是好。 拓跋澈想着她们应该是为浮山而来,而自己又打算要去寻她们,便制止了李枭,便直接问她们:“浮山在哪儿?” 她们中走出来个胆大的姑娘,朝着他行了一礼,摇头说不知浮山如今在何处。 端王自然没有耐心同她们耗,转身打算离开。 “殿下且慢!”刚刚那名姑娘唤住了他。 端王偏过头,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那名姑娘定了定神,随后颤颤道:“昨日浮山突然将我们几人邀进府,给了我们好些金银钱财,让我们赎身,去个安宁的地儿落脚。 我们昨日回去后便同垂花楼断了干系,打算今早便走……今日……今日便是想来同浮山道谢……” 端王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听浮山说过这些事情。 “她不在,孤也要去寻她。”他摆手道,“你们随意。” 姑娘们略有些失望地垂下头,揪着衣摆难过地道:“这样啊……” “还以为能当面谢谢她呢……” “那过段时间再回来寻她好了……” “没事儿,反正我们也打算去罗浮山,就当是谢她了……” 端王一只脚尚还停在车與上,听到这句话后猛然回头。 “你们刚刚说什么?!”他厉声质问,“罗浮山?!什么罗浮山?!” 那些姑娘见他面色狰狞,又给吓了一跳,就差团抱在一起。 “浮山的姓氏,殿下不知道吗?”依然是刚刚胆子大些的姑娘开了口,“我们这样的人原本没有姓氏的,可浮山偏就有。她姓罗,名浮山……” 拓跋澈只觉得自己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 他逼近了她们,再次出声发问:“怎么会姓罗……她难道不是姓金?” 那姑娘稍稍退后了一步,缓了缓神后,又道:“浮山不姓金,不过我们听她讲过,她小时在岛上,有个玩伴倒是姓金。天底下姓金的不多,殿下是不是记错了呢?” 倏然间,端王感觉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地浇下。 原来她并非金曼璋之后,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罢了。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让她去寻那些汉臣,她看上去那样为难…… 他什么都猜到,却怎么未猜到若她真是金曼璋之后完全可以要挟那些人好生供给她衣食,又怎会沦落到垂花楼为妓? “说你运道好,只因为我本不想保你,却有人替你求情。” 他脑中突然浮现出来时兄长对他说的话。 “去太极宫!”他坐在车内,声嘶力竭地冲李枭喊,“快些!快!” 李枭不解 不过见殿下神色癫狂,他也不敢问缘由,驾车沿着铜驼街方向而行。 一路上,端王不断催促他「快」、「再快些」,好像慢一步便赶不上什么似的。 然而路上却飘起了雪,起先只有盐粒大小,待抵达阊阖门时已如鹅绒一般。 阊阖门前围了不少人,正聚在一起像是指指点点着什么。 “这女人不是先前同大司马有一腿?原来接近端王殿下为的是谋逆……” “啊……都是这女人作祟!早说婊子无情,偏生殿下被她欺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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