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就见董墨庭中翠荫里移将出来,将乌纱帽摘下来端在臂弯里,步子不急不躁,补服在风里招摇,仿佛大雾里命运不定的一片鸿毛。 门口的光影被他晃一晃,他如同闪身闯进梦迢的命运,居高临下地踅进屋来。 丫头忙迎上去接他的乌纱,一壁扭头望着梦迢笑,“银莲姑娘来了一会了,带着尺头来的,说是给爷量身段裁衣裳。我才抱了几匹缎子在那里,爷拣一拣用哪一匹?” 炕桌上果然搁着几匹素色绸锦,董墨扫了一眼,接过茶呷了一口,坐到案上,先问梦迢:“你吃过午饭没有?” 梦迢待要客气说吃了,丫头抢白道:“哪里就吃过呢?来时早不早晚不晚的,我说要摆饭叫姑娘吃,姑娘还讲礼呢。” 主人家坐在下头,梦迢一个外人反坐在榻上,哪里讲礼?她忙起身,掩着口鼻同丫头笑,“头回上你们家,也吃饭,这会来又吃饭,好像我这个人专是上你们家打秋风来的。” 董墨默然笑着,心道原来她有自知之明。丫头倒热络,两头调停,搬了杌凳来请她坐,“姑娘不要客气,我们爷也没吃呢,正好摆了饭,你们一道吃。” 未见董墨说什么,她便做了主张出去招呼人摆饭。梦迢在厅当中上不挨墙下不贴案的坐着,忽然有些发讪,与他搭腔,“我来白蹭你家一顿饭,你舍不得了?” 他还是那样笑,不咸不淡地,眼睛透着亮,挑刺似的照着梦迢。 使梦迢蓦地忆起他在她家席上,那副为官狡黠的嘴脸,忽然就挑起她的脾气,“可不是我要来,是你叫我给你裁做衣裳抵债。我给别人裁,赚了银子还你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董墨:我不是挑刺,是想找到真的你。 梦迢:后来你找到了,你爱她么? V后下夹子更新时间会提前的,争取不让大家熬夜,早睡早起~
第14章 因此误(四) 董墨有时候好奇,梦迢哪里来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脾气?明明有时候好好说着话,她忽然就挂了脸。明明是她有求于人,可那双带着飒气的眼里却不见半点做小伏低。 他挨了一声吼,心里也有些不痛快,把喝空了的茶盅倒扣到案盘里,洋洋地拔座起身,“我可是一句话没讲。” 言讫便打帘子往卧房里去了。梦迢独坐外间,听见卧房帘子窸窸窣窣响着,像一阵轻风,吹散了她怄的气。 她扭头去看,罩屏上挂的是大半截猩猩毡,暗沉沉的红将里头的光线也蒙得有些暗,微微挹动,露出里头小高几上的一盆白月季。 隔着大片虚妄的空间望过去,那盆花时而露时显,飘忽得像是种在梦里。梦迢呆呆地坐在小厅中央,愈发显得空虚。她起来坐到榻上去,刚回身,就见董墨站在了帘子前。 他换了身湖绿的道袍,戴着网巾,以那片暗红的猩猩毡为背景,恍惚是从梦迢浓稠的欲海中跳出来的一点清冽,吓得她忙把眼搦开。 她逃不掉,董墨向她目光所及处走来,又望案上倒了盅放凉的茶,“你还真是随意。”梦迢自省须臾,要从榻上起来,他又噙着盅笑,“请坐着,我不大喜欢那些待客之道,我在你家里也是随意的。” 与其说他不喜欢那些疏远的待客之道,他不能说的是,梦迢坐在那里,好像天生就该坐在那里,挑剔他的沉默寡言,与他置气。 扪心自问,他愿意屡屡同梦迢纠缠往来,除了疑心,多数时候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想象。 梦迢只猜着前头一半因由,他对她的好奇心,令她益发不拘小节地坐得安稳,泄气似的软了腰,翻看炕桌上的料子,“你过来瞧瞧,要裁哪一匹?” “你看着办吧。”董墨看也没看,懒懒散散地走来歪坐在另一边,只管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她。 又勾得梦迢心里起了火,公事公办地举起尺头,“那你站起来,我量一量。” 两个人站到榻下,梦迢先在后头量比他的肩臂。她的指端有些凉,偶然触碰在他的脊椎上,降了他被太阳晒出的热温。他好心说了句:“你多带匹料子回去,给你同你妹子也裁身衣裳穿。” 梦迢眨眼便想起梅卿讽她的那些话,谁不爱钱?难道她天生穷命不配财?! 她瞥了案上那匹妆花缎一眼,不冷不热地躬绳子丈量他的臂,“我没那个福分,穿不得这样好的衣裳。” 董墨展着双臂,扭脸睇她一眼,陡地叫她狠掐了一把腰,“站直囖!歪来歪去的我怎么量?!” 正掐在他腰侧,令他筋骨酥软了一下,他不由得垂着眼看她,太阳被庭中林荫层层滗漏折照,从窗户里射了一束在她眼皮上。 她转到了后头,拿一条细麻绳圈住他的腰,他静静等着,须臾她又转回了前头,拧了他一把,“我说别动别动!你哪里痒痒?” 董墨分明没动,简直百喙难辨!只好盯着她垂落的睫毛,以及嘟囔的腮帮子。他原本提起来的那点气一霎消散,不冷不热问她:“谁给你气受?” “啊?”一经问,梦迢才醒神方才发了点脾气。自打被梅卿讽了一通,她是半点也听不得钱财富贵的话,一提起就心虚,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她又朝炕桌上那妆花缎睐一眼,还是气!这厢一扔尺头,贵太太的脾性就憋不住了,“不量了不量了!热得慌,先歇歇,一会再量!” 董墨往前见她,虽然眼色凌厉,偶尔刻薄两句,多半清婉和顺的,从不曾见发这样大的火。他垂下胳膊望着她转背往榻上去坐,在后头抿唇想缘故。 还没想明白,梦迢倒是先自悔起来,张银莲式的婉柔险些给她破坏了! 她忙捡起温柔态度,眼含秋水地嗔了眼,“对不住,早起往人家去送帕子,叫人嘲弄了几句,心里有些不自在。再量吧。” 董墨却坐了下去,“要摆饭了,吃过再量。” 梦迢淡斜他一眼,好像感激他漫不经心的体贴。 两个人正有些无话可说,恰逢丫头正好招呼人进来摆饭,吃人嘴短,梦迢渐渐散了心里的气。 饭后又量尺寸,坏就坏在做一身衣裳少说两三个月。梦迢要想法子周全着与他密切往来,不想他却先呷着茶轻描淡写道:“你再做两条绢子,我日常使用。不知你得不得空。” “好呀!”梦迢应得急了些,转而脸色微红,放低了声音,“多做些,早日还清你的钱。” 两个人互瞟一眼,各怀暗胎。不多时辞出去,董墨送她到角门上,吩咐小厮套车,两个人在门首站着等。角门开在窄巷内,偶有路人来往,纷纷拿眼偷睇。梦迢不由得向门框上挪了挪。 董墨察觉,欹在另一边门框,十分坦荡,“你不是说不再指望嫁个好人家,怎的也在意起生人目光了?” 这人真是什么蛛丝马迹都记得,梦迢随口编的谎,自己都快忘了。她斜飞一眼,“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嚜,你一个尚未婚定的年轻男人,招上些风言风语,往后哪个小姐肯放心嫁你?” 下晌的阳光褪了层炽烈,大约正午晒得狠了,这会倒有些满不在乎的温和态度,斜斜地罩在对面大府宅的院墙上。墙内有仆妇们嬉笑的声音,使董墨想起京城的府邸。 他便有些轻挑的冷淡,“我要娶妻,多的是人肯嫁。” 梦迢心里不屑地嗤笑了声。据丫头所讲,他分明是个外头光鲜、在家备受冷落的银样镴枪头,这会又在她面前充起脸面来了。 哼、她且不去拆穿,翻着眼皮,“好了不得,我佩服你、我敬仰你!” 董墨也不争辩,抿着唇笑,下颌半低。从这一面看,能清晰看见他锋锐的下颌线,梦迢不免多看了两眼。冷不丁又想起她娘来,常年轧些年轻后生做姘头,常年花钱如流水,挣得多少钱都攒不下份体面家业。 她忙收回眼,仿佛收紧辛辛苦苦攒满的荷包,赶上小厮牵着马车过来,匆匆忙捉裙登舆。 马车驱了两步,她挑帘缝瞧,董墨还欹在门上,盯着石磴下头广袤的阳光,睫毛的浓阴一动不动地扑在他脸上,像是在发怔。 嵌着他的门里,林花半掩,像个生满荒草的洞穴。门外长巷幽深,石板路上苔痕斑斓,又像绿的崎岖的山路。他嵌在门上,黑靴漫无目的地踟蹰了两步,无所去处,折返进门去了。 直到望他不见,梦迢的心没由来地空了空。她丢下帘子,马车内纱透光,金得有些黯淡奇幻。 作者有话说: 董墨,一个不擅长说爱,但很会爱的人。 梦迢,一个不会爱,但很会表现爱的人。
第15章 因此误(五) 马车先转回小蝉花巷,梦迢与彩衣说了会话,适才打巷尾转出街归家。接的董墨的活计,自然是交与家里活计上的人去做。 正细致吩咐颜色花样,孟玉便走了来,随手拣了片料子,歪在榻上,因问:“南京带来的那些料子不好?又上外头买什么料子。” 今日东园无客,他往落英巷去了一趟,刚归家。像是哪里受了点闲气,神色有些厌倦。 梦迢使下人拿了料子针线出去,一行踩了绣鞋在他侧睡的身前盘起腿儿,“不是我买的,是董墨的。不是告诉过你嚜,他借了我些钱,叫我给他裁衣裳抵债。” 闻言,孟玉翻正了身,屈起一条膝,望着窗纱嗤笑,“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情场高手,如此会体贴女人。做针线抵债……既全了人的自尊心,又能拉开长线。” 梦迢捡起边上的纨扇,吊在他面上,用扇坠子底下的流苏穗儿扫了扫他的鼻尖,“怎么,你有些吃醋?” “别闹。”孟玉拿手一拂,神色淡淡。惹得梦迢不高兴,搦腰背过身去,半晌不说话。 他望了她的背一会,又坐起来,在后头叹,“我今日往落英巷去说赎冯姑娘的事情,她老妈妈摆明了不愿意,开价五千两。” 梦迢倏地搦回来,“五千两?她不如去抢好了!” 他吭吭笑两声,“这不是摆明了不愿意?冯姑娘刚开始接客,正当红,她哪里舍得?开价五千,我要真出了这钱,她是稳赚;我不出这钱,她留着人,也是稳赚。” “那不要她了,呵,五千两,我可养不起这样的‘千金’小姐!” “我也是这个意思。”孟玉将下颌轻轻墩在她肩上,捡去那柄纨扇搔她的脸,“她的账我也开销清楚了,以后我也不往她那里去了,要接梅卿的差,格外再寻摸合适的人吧。” 瞧梅卿如今这架势,是一门心思想着嫁人,再不寻一位能调理出手的姑娘顶上,只怕孟玉官场上生意上往来皆不便宜。夫妻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眼下要寻个既聪明伶俐的,又能察言观色的,还要舍得放下名节廉耻的,属实是不易。梦迢当下正犯愁,冷不丁听他歪在耳边笑了声,“我看彩衣不错,虽然蠢笨了些,你要是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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