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门窗来了,使血光变得格外刺眼,染成片片梧桐,落去了董墨肩头。他抬手弹一弹,弹落一片,哪知一阵风过,簌簌飘零,弹也弹不尽。 绍慵忙追上前来,“大人,请容卑职送一送。” 他是来与绍慵辞别的,浅谈两句,绍慵送他到门上。正拱手辞别,忽见斜春男人连滚带爬地从石蹬底下跑来,“爷、柳大人、柳大人不好了!” 二人皆是一惊,董墨搀了他一把,敛紧了眉头,“什么叫‘不好了’?” “方才县衙门的人到园中来报,说是柳大人晨起到衙门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说腹痛,起初衙门的人要去请大夫,谁知大夫还没请到,人就倒地不起了!大夫来了瞧,说是中了毒!” 绍慵慌得有些腿软,一把拽住斜春男人,“柳大人此刻在哪里?!” “还在衙门里,请了好些大夫在瞧,暂且不敢挪动!” 董墨起初还想是什么官场上的阴谋,直到赶到县衙,在门前撞见策马奔来的小厮。那小厮急得从马上摔下来,几步爬到董墨面前,“爷、柳家出事了!” 斜春男人弯腰来问:“什么事?” 小厮狠狠吞咽一下,急道:“总管前脚出门,后脚、后脚柳家的一位妈妈便到园中报信,说是、说是梅小姐行凶,杀了老太太!” 董墨骇然一瞬,揪着衣襟将他提起来,“姑娘呢?!” “姑娘、姑娘大早就去了柳家。” 董墨骨软得跌了两步,须臾恍回神来,忙吩咐绍慵,“你进去看柳大人。”旋即翻上马,一路朝柳家疾驰而去。 巷里一看,柳家门上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左右邻舍在窃议纷纷,嗡嗡唧唧的人堆里蹦出几个词,说着“杀人”“可怜”之类的,难得的新闻,他们脸上皆写满可悲可叹的兴奋。 董墨拨开人群往里进,院子里倒是清清静静的,无人敢入,只得梅卿坐在吴王靠上发呆,浑身挂着血渍,同她眼里的泪水一并吹干了。 她脚下跌着把长半尺宽两寸的匕首,寒碜碜的沾满血。那血印子拖拖拉拉的,由她裙下延伸到东厢门里。即便他董墨审过许多犯官,见过许多酷刑,此刻也觉触目惊心。 他掠过她,鼓足胆量走到门上。望见梦迢一动不动伏在老太太身上,两个人都睡在血泊里。血将她们的衣裙浸得猩红,犹如两朵并蒂花,一深一浅的颜色。 一瞬间有许多念头涌进他脑子里,令他险些不能呼吸。他抖着手去扯梦迢,将她扯到怀里来,发现她的眼还怔怔地眨着,心也还迟缓地跳动着,人是完好无恙的。何其幸运。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完结。
第81章 有憾生(正文完) 按说县尊家里出了命案, 案子便交由府衙审办。当日差役带走了梅卿,老太太当场毙命, 由梦迢收殓。柳朝如中毒未醒, 被董墨接到清雨园照顾。 梦迢在柳家铺设灵堂停放老太太的棺椁,请了一干道士和尚做法事。因灵前守孝,梦迢多数是在柳家住下, 甚少回清雨园去。董墨那头为请大夫治疗柳朝如,也难完全脱身, 不过每日抽空过来陪三四个时辰, 倒是放了斜春男人并好些小厮丫头在这头帮忙打理。 这厢老太太才过头七, 柳朝如亦治疗未果, 英年埋玉。董墨装椁停放后, 走到柳家来接梦迢回清雨园, 马车里才告诉,“书望没了。” 梦迢怔了一怔, 她接连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熬得润肌消瘦,红腮枯悴, 穿着一身素缟, 腰肢半侧, 嵌在窗外旧黄的残阳里, “几时的事?” “午晌。他这几日一直未能苏醒,大夫早说过凶多吉少。”他整个人贴在车壁上,脸色同样苍白。语调很平静, 早有预料, 没什么可惊诧的, 只是满目空空荡荡, 像是一出戏散了场,看客还流连在戏台底下,对着零落的场面怅惘。 梦迢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总有恍然如梦之感,有些浑浑噩噩。马车轻轻颠动着,像在梦中浮沉,醒也醒不过来。 晚饭两个人没用几口,早早地进了卧房商议扶灵之事。董墨慢慢地在屋里踱着点各处的灯,“我得先去一趟南京,将书望的尸身送回原籍,交给他母亲。而后再由南京转道去广平府。你是如何打算的?” 梦迢坐在榻上,脑子里堆的都是杂事,拣来拣去,先拣出头一桩要紧的,“我要将我娘送回无锡原籍安葬。” 董墨在床前将两盏银釭点亮,擎着另一盏灯,怀着满腔落寞走来,“我派曹主管带着人与你同去。安葬在无锡何处?” 曹主管就是斜春男人,这是很妥善的安排。但梦迢心里却有另一番打算,“我娘从前在无锡置办了两亩地,我们到济南时,将地租给了人栽种。我想就将我娘葬在那里。只是我雇几个人与我扶灵回去是一样的,你跟前哪里少得了斜春男人?不要麻烦了,还叫他跟着你一路。” 天在沉默中黯淡下来,压在董墨心头。他猜到了她的打算,恐怕是想瞥开相干的人,这一去,还回不回来他身边就难讲了。 他不好逼她,这个时候再迫她一点,只怕她承受不住。他想了想,郑重地去握她放在炕桌上的手。那手冷透了,但没关系,四季炎凉,总会有再热起来的时候。 他轻轻揉捏着,垂着眼向她展示他的软弱,“梦儿,你知道的,我家虽然人口多,但我与他们一向没什么话好说,自幼来来回回,总是我独身一人。读书科举,倒认得书望这一个朋友,能说得上几句知己话,后来总算又遇到你。现在书望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你没了母亲,兜兜转转也只剩下我。要是我们再没了彼此,尽管我做着官,你也有钱,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但身边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了。你不怕寂寞么?” 梦迢将眼放到他两撇深重的睫毛上,它们仿佛不能承受她的目光之重,在灯影里颤抖着。她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他,心头一软,反握了他的手,“那就叫曹总管跟我去。” 别的她没敢答应,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地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整个人无力,想什么事情都是混乱的,理不清头绪。 不过她肯答应这一点,董墨也足够欣慰了。他将她抱到床上去,拉来锦被将两人盖住,由身后将她搂着说话,“你在那边没有好好吃饭,瘦了这样多。” 梦迢的脸贴在他臂弯里,疲累地笑了下,“你也瘦了一圈,还说我呢。” “我瘦一点不打紧,你再瘦下去,就是皮包骨头了。”他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胳膊,叹息了一声,又无话。 他贴在她后颈的呼吸像是一阵风,倏然间吹出梦迢一泡热泪。这一段忙得倒是难得痛痛快快哭一场,窝在他怀里,哭也哭得莫名的放心。董墨没有劝她,由得她哭,只将她沾在泪水里零散的碎发掠到耳后,一再把她抱紧。 渐渐的,梦迢把眼睛哭沉,竟然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难得踏实,醒来云开天霁,阳光杲杲在窗。洗漱后斜春便领着丫头打点各自的细软,多的东西因为要去河北,早收拾在那里,都由董墨带着上路。梦迢这头只带些自身的细软银钱,另带两个丫头与斜春男人并几个小厮。 唯独那猫儿不大好办。梦迢舍不得,将它抱在腿上,心想要带它同去无锡。董墨那头正吩咐斜春男人打点无锡事宜,回头看见梦迢一身白衫白裙坐在榻上抚着猫儿,腿上窝着白猫,竟像是猫儿的化身。 他走过来,拧起猫儿,“小影子跟着我,做个人质,以免你到了无锡就不回到我身边来了。” 梦迢给他说得一阵心虚,抬眼嗔他,“一只猫就妄想胁迫了我?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些。” “这可不是一般的猫,这是你的原身。原身在我手里握着,那精魄化的人形能飞到哪里去?”说着扭头吩咐斜春男人,“去请木匠打个上好的笼子,要大,要舒服,这两日就要打好。” 斜春男人应着,将梦迢望一眼,笑着回董墨,“爷尽管放心,小的怎么陪着姑娘去,还怎么陪着姑娘到广平府,绝不叫姑娘少根头发丝。” 董墨放下猫斜睨梦迢,“你们可要留心,姑娘可是憋着坏要跑的。” “谁憋着要跑了!”梦迢立起身来,噘着嘴不认账,惝恍里荡着甜蜜。 正说着,听见丫头说蔻痕与秋生来辞行。梦迢与董墨到外间相应。寒暄几句后,蔻痕拉着梦迢单独进了卧房说话。 梦迢脸上冷冷的,请她榻上坐,抢白道:“二小姐不用再想法子劝我了,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头的,一句也没忘。你也容我想想,想清楚了,我就在无锡安顿下来,从此不再见章平。” 蔻痕听后,略微放心,反说:“梦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要讲这个,我是想劝你节哀。出了这样的事,我听见心里也很不好……” “二小姐就不要虚客气了。”梦迢扭转脸来,一霎回魂,成了从前的梦迢,两柄尖刀挂在唇角,“你我之间,再没什么好客气的。或许你是个惯常讲客套的人,我梦迢却不是。我嚜,市井陋妇,坑蒙拐骗,做派不正,虽然侥幸读过几本书,也上不得高台面。但是世上既有你这样的千金小姐,也多得是我这样的粗人,不见得世道能容你,就容不得我。咱们各活各的,互不相干,自然也犯不着再客套。” 蔻痕惊了惊,迟疑地笑着点头,“梦姑娘像是忽然变了个人。” “你这话就讲错了,我一向是这个样子,只不过从前为了讨你喜欢,难免唯唯诺诺抬不起头来。横竖你是不会喜欢我的,你们家也容不得我,我何苦再费力讨好?还是各自为营,各做各的人好。” 此番总算换蔻痕无言相对,她笑着立起身,连叹了三个“好”,适才打了帘子。帘下又扭头看了梦迢一眼,像是看她管不到的市井街巷里,发生着的一切匪夷所思又实实在在的事情。 她去后,梦迢正要出去,偏秋生也打帘进来,踟蹰着开口,“梦姑娘,梅姑娘怎么样了?” 给他一问,梦迢心内又是一股悲酸。梅卿自被府衙拿去,她这头便忙着老太太的身后事,从没有空去瞧她。有时想起,也不知该怎么面对,索性就没提起。 眼下秋生说起来,梦迢把下颏微低下去。倒奇怪得很,恨是谈不上的,只是有些气,还有无限的惋惜与怅意。仿佛她们母女三个本身就是场战祸,相互交缠,终于这么一天,绞死了两个,她侥幸存活下来,对着那两个,既有难舍,也有心痛。 然而她也很清楚,她们终于互相摆脱了,她将要被迫独自面对这世间。 “还在府衙里拘着,案子还没办完,章平说办完了就该押送到北京刑部。我还不得空去看她。” 秋生有句话悬在舌尖,最终又没能出口。他点点头,把膝盖搓一搓,有些余温存在指间,他攥着手,缓缓拔座起来。许多事终结在沉默里,没有结局,或许有另一番梦迢不得而知的结局,难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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