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启程,董墨只在门口送了送,不一时折回园中,接着打点他与梦迢的行程。 其间要说梅卿的事,梦迢却避而不谈,只苍白地笑了笑,“向来杀人偿命,况且她还毒害了一位朝廷命官,难道要叫你徇私枉法私下打点?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想叫你做这样的事。” 说到此节,她停顿一瞬,落下泪来,“我了解梅卿,她做这件事,恐怕自己也没想过要活。” 董墨将丫头追出去,坐在身后搂着她,“她是你妹妹,去不去见她,全凭你。你现在不想见她,我可以叫衙门将案子往后拖一拖,等你安葬了你母亲,再到无锡来看她一眼。” 梦迢只顾折着手里衣裳,折了三折,抽了抽鼻子,“她要是押到北京,我还能见她么?” “即便刑部定了刑,也不会马上执行,最早也是明年秋天的事。有的犯人常常拖个好几年才会处决。明年到北京,你想见她也还是能见的,又不是什么朝廷钦犯。” 梦迢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北京,那手顿一顿,沉默中又拣了件衣裳来折。几折光阴,即到离别。 去无锡择的水路,包了一艘船。董墨定下的是次日启程去南京,他先赶着大早将梦迢送到码头上,在船下指挥着小厮们搬搬抬抬。 那条长长的栈道久经风尘,有些朽化,底下有浪涛打过去,使得栈道也有些轻微的颠荡。梦迢立在他身边,一眼向运河往过去,有好些船在水面飘荡,有的远成了个蝼蚁,有的才刚启航。“开船!开船!”有船家此起彼落地吆喝着,那声音茫茫的,像是从天涯海角传来的回声。两人皆有些浮生难定之感,因此几度沉默。 比及东西并老太太的棺椁都搬到船上去,他们不得不说话了。先是董墨笑了笑,牵起梦迢的手,迎身向着河面,“那年我从济南返京,你来送过我,是不是?” 梦迢哑口一瞬,点了点头,“我那时在马车上,孟玉在我身边,不许我下车。我就透过帘子看你,你在船头和书望说了好一阵的话。” “那时候,你想没想过我会回来?” 梦迢迟缓地摇了摇头,“没想过,也不敢想……但我希望你能回来。” “我此刻也是一样的。” 董墨握起她的手,在唇上吻了下。两只手挡住他大半张脸,只剩一双浮着泪星的眼睛。他得容许她的摇摆,毕竟世事造化,令她走过那么多的歧路。要走到他身边来,总是需要时间的。 他贴在她手背上的唇笑了笑,“我不逼你,我知道你有许多瞻前顾后的缘故。但我一直等你。” 梦迢忍着没哭,把脑袋本能地点着。末了丫头来催,她登上船去,一刻不停地跑到甲板上来。开了船,与岸渐行渐远。董墨还站在码头上,他今日穿的件草绿纱白底子的圆领袍,立在形形色色的旅人中。 那些三五成簇的人热闹地走过他身边,他始终缄默着,像个哑巴,无人与他说话。 梦迢抓着阑干,脚下惝恍无依,使她自己本身的感触变得渺茫了,她自己的喜与悲,忧与惧都有些飘忽不切实起来,反而有另一种因他而生的感觉开始在她心里扎根—— 甲板上有力夫在拿锤子砸着什么,咚、咚、咚,一下下砸到梦迢心里去。她会回去!她要回去!回到他身边,让他从此不再那么孤独! 却是连日江程秋已尽,汀州连云,两岸黛山,迷离归人路。 一行先到常州,后由陆路转道无锡。到无锡已是十一月中。落脚处是常州府一位通判的祖宅,那通判是无锡人,从前与董墨打过两回交道,此番董墨写了书信托他,他看过书信,二话不说,将梦迢妥善安顿在他无锡的老宅里。 房子里还住着他一对舅父舅母,上了年纪的老人,又是无锡本地人氏,对梦迢照拂有加。梦迢也不好意思白叨扰,叫丫头包了五十两银子送去。 入夜,老舅母也端来了一碗燕窝粥为谢,笑盈盈寒暄几番,“你们大家的小姐,都吃这些东西保养。我家里没有,还是下晌到街上现买的,要是吃着不是真货,姑娘可别计较。” 梦迢忙使丫头接了,将舅母请到榻上坐,点来几只明烛,趁着灯亮月明,打探起她娘曾说起过的一条巷子,“舅母太客气,我还有事情要向您打听呢,没有到屋里请安,反倒叫您大晚上的过来。无锡有一条巷子叫楚山巷,不知舅母知不知道?我想向您请教请教。” 舅母连笑着,“姑娘算是问对人了,楚山巷我最熟了,我有门亲戚就是住在那里,我常去的。怎的,姑娘在那里有亲戚?” 梦迢惊喜一下,半真半假地说:“那里头先时有户与我同姓的人家您知不知道呢?那是我外祖父家,我母亲早年因为嫁人的事情,同外祖父外祖母闹得不大愉快,后来嫁到济南,一向也没有机会回来看看。她如今病故,我扶灵回来,想替她老人家去看看外祖父外祖母。” 不说便罢,一说舅母便跺了两下脚,“原来你是梦家的外孙女?哎唷来晚了来晚了!梦家的老太太两年前就没了,去年老太爷也刚没了,底下几个儿女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出钱下葬,最后还是我们县尊老爷看不下去出钱收敛的。” 梦迢心里登时怅然若失,恍了一恍,“死了……” “嗳。”舅母跟着一叹,劝道:“不过姑娘的几房姨妈舅舅都还在无锡的,姑娘要是去瞧,我明日往我那亲戚家去打听打听。” 梦迢好半晌回过神来,摇了摇了头,“一直没有打交道,如今倒不好去打搅。等我安葬了我母亲再说吧,多谢舅母费心。” 后头又说起她家那两亩地,梦迢幼时从未去瞧过,不知道是在哪里,经舅母指点,才知是出了城还隔着一片湖,“那湖对面好些村子,常有渡船来往的,你们带着棺椁,多给人些银两,少不得也要载你们。” 谁知有钱未必能使鬼推磨,隔两日做了法场要下葬,一行人浩浩荡荡到码头来,竟无一艘船肯搭载,都嫌搭了棺椁晦气。 梦迢在码头恨得跺脚,“未必他们家里就不死人!死了人也未见得就是我们克的!” 斜春男人又添了五两银子掂在手里,向梦迢打拱道:“姑娘在这里再等等,我亲自去问问,我就不信这个邪,有银子不挣!” 言讫又与个小厮迎着码头过去。一班和尚道士并小厮丫头搁下东西在岸上一家茶棚里坐等。 梦迢无事可做,抱着汤婆子朝茶棚外瞭望,见四野孤峰碧峭,密云渐聚,风咻咻地刮着,棚前的几杆纸幡凄厉地狂响,像是要下雪了。 果然立时就下起雪来,湖面更加变成茫茫一片。穿透那些浓雾与灰色的雪,仿佛望见董墨还立在那远岸上。他还在那里等她吗?她可不能再叫他久等了。这离奇荒诞的人世,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要回去,贴在他身边,不论是安定还是飘零。 蔻痕说的那些“以后”,或许会发生,或许也不会,她也说不准。但她想明白了现在,董墨在等她,她得回去。反正人生总是如此不确定,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她这样想着,主意越来越坚定,如同在前尘旧梦中脱胎出来。 片刻小厮赶回来禀报,“姑娘,好运气!那些船家不肯搭,偏遇上县衙门的船从对面过来,问了我们,我们说送棺椁到对面下葬,县尊老爷倒肯搭,叫我来请姑娘们过去。” “县尊老爷?”梦迢想起那夜听舅母说的,外祖父没了,也是这位县尊老爷出钱收敛的。她立起身,领着众人向码头上去,“县老爷姓什么?要好好谢过人家。” “唷,小的忘了问,曹总管在船上等着拜见呢,咱们过去就知道了。” 到码头上,先是两个差役下来接引,众人只顾往楼船上搬抬。梦迢并斜春男人一道跟随差役往正舱内去拜见。差役在前头敲了敲舱门,“大人,人家来谢。” 隔着门缝,里头传出来个斯斯文文的年轻声音,“不过是行个方便,告诉他们不必谢了,请他们到客舱歇息,下晌还搭他们回来。” 梦迢总觉这嗓音似曾相识,也无暇细想,央告差役一定要谢。那差役只得复敲了敲,“大人,人家不肯走,一定要谢。” 那里头仿佛叹了声,末了舱门轻启,迎面立来个年轻男人,穿着一身蟹壳青袍子,丰神俊朗,面如冠玉。差役一错身,他与梦迢皆是面露惊诧,半晌说不出话来。 落后湖风凛凛地将梦迢吹回神,张着嘴痴呆呆地喊了声:“常秀才……” 那常少君也是刹那百感交集,流年纷纷,倥偬回转。他作揖喊了声“太太”,旋即后知后觉想起来什么,把门框紧紧攥住,“方才听那位管家说,是您家老夫人过世?” 梦迢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悲恸,止不住姗姗泪下,点了点头,“我娘没了。” 常少君一霎面色惨白,怔了半日。后来拨开她,就望见宽阔的甲板上停放着一口漆黑棺椁。他朝那棺椁走过去,背影逐寸嵌入苍茫的阴云与暗雪里…… 倏地叫梦迢想起那一年,晴光潋潋的白昼,梦荔妩然地撑在榻上一笑:“少君,忽然想吃个桔子。” 常秀才回付她一笑,那双眼睛里,分明是天宽地广的纵容,“我替你剥来。” 梦荔弯着眼,遮不住眼底的荣光。 又是那月亮白得荒缭的夜晚,梦荔缷净钗环,洗净铅华,一身凛冽的凄寒态度,立在嶙峋的假山前骂他:“真个读书读傻了的蠢材!这世上,金银权势都难得,只有一个情字不值钱,你犟什么?!” 或许夜露太重,坠得衣裙很重,以致梦荔转背的时候很有些吃力,仿佛带着一股沉痛的决绝。她越走越慢,月光照着她浑身的素淡,只有一点泪光点缀在脸上。 他也转身走了,失魂落魄,恰如此刻。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了,感谢各位小可爱订阅。 番外10号才开始更,容我休息一周。 下本《窈窕恃宠》,甜甜的,相信我,一个心机落魄丫头搞定她暗恋的谈恋爱极不认真的富家少爷,你说甜不甜。
第82章 番外·重逢(一) ◎“咱们逗他耍耍。”◎ 那一段的年尾年头, 梦迢一向奔波在路上。自打安葬了她娘,转头便迫不及待要赶到广平府去。她一刻也不能等,只怕多等一刻, 就如她娘一样抱憾终身。 自然了,她娘口里总是说着爱如何如何不可靠, 然而扪心自问, 可靠与渴望,完全是不相干的两码事。梦迢做不到她哪样强悍,她不过俗之又俗的一个女人,半辈子自欺欺人, 剩下半辈子,她打算对自己诚实一点,想要什么, 就去拿。 从无锡动身那日是下晌,走出城去,必定黄昏。借宿那家的舅母在门首拉着劝她,“姑娘什么事这样急?明天大早再动身吧, 这会到码头上,哪里还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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