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扭头问斜春男人:“托常大人包的船在码头侯着么?” “在的, 说好了, 这会去天黑前装了船就能走。” 梦迢扫一眼后头几辆车拉的箱笼, 她全副的身家都在这里了, 未来可能千金散尽, 也可能鸡飞蛋打。怕什么, 她自己是可靠的, 她有功亏一篑重头再来的勇气。她不回头地跳上马车, 吩咐启程。 不知董墨还在不在南京, 她想着先顺道去南京看看。水路到了南京,已是元夕光景。斜春男人递了董墨的名帖到都察院,问了才知道董墨已于半月前启程。梦迢原想去柳家祭奠一番柳朝如,又思及自己妹子做下的恶事,人家必然也不愿招待这头的娘家人,便在南京歇足两日,又中途折去济南见梅卿。 不巧了,梅卿已被押上北京刑部。梦迢在这里扑了个空,转到广平府时,听说董墨公务有急,前脚刚去了保定府。 梦迢一辈子没赶过这些路,由秋末奔到初春,路上历经风雪,几番错过,令她有种错失终生之感,心内茫然一片。望着那些孤帆远影,山川河流,她很是急迫,只能不断地催促下人,“快走、快走,不要在路上耽搁,耽搁不得了。” 按往保定府去,已是次年的三月初。 先时不知董墨下榻在哪里,梦迢领着一行小厮丫头寻了间上好的旅店落脚。说是保定城内最好的一家客栈,也实在将就,好在梦迢一路习惯了衾薄枕寒,也不计较,当日住下来,便使斜春男人出去一番打听,才知董墨的下榻处是保定府府台家的府邸。 梦迢待要寻过去,冷不丁想起来问:“我记得,章平仿佛与这府台家中定过亲?” 要不是她提,斜春男人本来都要忘了这回事,怕她生气,忙陪下笑脸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当时爷在家,只不过听老太太提过一嘴,后来爷到济南,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那时不了了之,当下他到了济南,人家殷殷勤勤地请他到府上去住,恐怕就是要再续前缘。”梦迢想着要见董墨,把指甲新染了颜色,举着看一看,有些不高兴地坐到床上去,倒又不急了,“算了,我看我们不要急着去坏他的好事,先不要去寻他,我们在保定自己逛两日再说。” 斜春男人听这个意思,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生气,不敢逆她的话,立在罩屏外沉默着。 梦迢睇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我,我自己要玩,何必带累你,斜春与你女儿还跟着他呢。这样好了,你一个人去寻那什么府台家寻他,他要问我,你就说我还耽搁在无锡,随你怎么编个谎回他,只是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你要是泄露了,回头我可要不饶你。” 斜春男人依了这话,一个人寻到那府台陈大人府上去。当日董墨衙门公办回来,听见斜春男人找来了,撇下那陈大人便赶回房里去。 他的住处在陈府前院,单独被一堵花墙劈出来,连着四间房子。北方的院子,花墙通进去,便是窄窄一条短径,两边篱笆里种着几棵海棠树,正值海棠缀粉,却是风景寥冷。 几步进屋,只独见斜春男人,董墨因问:“姑娘呢?” 斜春男人因得了梦迢的话,也不敢得罪她,只得作难回道:“姑娘在无锡绊住了脚,暂且还没动身呢。她怕爷担心,先打发我赶来给爷报个信。嗯……老太太是冬天下的葬,姑娘住在常州吴通判家的老宅子里,还算住得惯。她打听见了她外祖父家的境况,说是还要去访她几位姨妈舅舅。” 董墨坐在榻上,那猫儿跳到他腿上来,他抚了两把,面色有些不好,“另外几个人呢?” “还留在无锡伺候姑娘,就我一个先来告诉爷一声。” 他只怕是梦迢在耍手段,将这些人一个个前后打发回来,她自己好销声匿迹。便又问:“姑娘在无锡好不好?还哭么?有没有动什么买房子置田地的念头?” 斜春男人陪着笑脸上前一步,“爷尽管放心吧,姑娘一口没提要在外头安顿的话。倒是我们坐船到无锡时常念叨:「这一耽误,恐怕要年后才能赶去与章平相见了,他一个人过年,不知道怎么过呢。」” 董墨笑了下,他的年是在路上过的,那时候是从南京到广平府。一班南京的官员盛情款留,都叫他节后再走。他等不得,忙着上路,总觉风餐露宿地混过年去总比安顿在某一处过年要好得多。起码他的年过得不好,有了个妥当的借口,因为是奔波在路上。 “姑娘是如何过年的?” “噢,姑娘是到无锡的县尊常大人府上过的年,常大人家虽然没有什么人口,但请了戏酒,瞧着也热闹。” “哪位常大人?” “是老太太先时的相好。”斜春男人为安他的心,又道:“爷放心,姑娘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董墨「嗯」了一声,也并没有全然安心。梦迢一向将心事藏得很深,外人很容易上她的当。 可他除了等着,也没有别的办法。业已等过了几度黄昏,此刻又再黄昏。日落后保定就是猛地一个无情回身,又转回冬天,风声渐渐嚣嚷起来,将新开的海棠憾碎了一地。猫儿嫌他身上太冷,从他腿上跳下来,竖着尾巴向熏笼走去。「噼啪」一声,里头的炭烧断一根,夜兜头而来。 次日董墨的一位旧时同科寻上门来,姓丁,自中了进士后因看不惯官场歪风,不愿做官,自请还乡在保定卫所内充了个案上文书。这丁文书家境富裕,却一向只敬重寒门子弟,从前在京科考认得的一对官宦子弟中,独对董墨另眼相待。此番听见董墨巡到保定来,一定要上门请他的客,这日便携贴登门。 董墨与他并不大相熟,看见请客帖,原要使小厮打发回绝。偏巧那陈府台的千金又借故到前院来歪缠。这位陈千金生得五大三粗,人高马大,倘不是穿衫着裙,插珠戴翠,打眼一瞧还当她是个男人。 她自己还不自知,被一班丫头仆妇昧着良心夸赞惯了,只当自己貌比仙娥。听说她父亲从前就有意将他定给董家三爷,那日又听见这董三郎住进他们家来了,老远躲着一瞧,简直芳心大动,恨不能当场就嫁给他,做一对神仙眷侣。 因这缘故,总趁董墨外出到衙时寻到这屋里来与斜春说话。他父母管束她,说她未出阁的小姐应当避着男人的屋子,怎么好常常去往那头跑?她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哪里服气?只说是看董墨养的那只猫好,她是去看猫。 这早晨偏董墨不到衙门去,正在厅里看帖子。陈千金也不知晓不晓得他在屋里,在门口便嚷起来,“斜春、斜春!雪影到哪里去了?院子里怎么不见它?” 斜春正侍奉董墨茶水,董墨正看丁文书的拜帖,闻声抬额问:“是谁?” “是这陈大人家的千金,大大的嗓门,不像个姑娘家。”斜春尴尬一笑,忙迎到廊下,“陈小姐,我们叫梦影,不叫雪影。” “嗳,它白白绒绒的像团雪,叫雪影不是正好?为什么要叫梦影呢?” “我们姑娘姓梦。” 陈千金前两日听斜春说过梦迢的事,心里很是不服,把嘴一撇,“我看还是叫雪影的好,依了我,改了这名字,配它。”正说着,见猫儿廊下趾高气扬走了来,不大理她,她去一把抱起来,也不管猫儿如何挣,强行搂在怀里一通乱抚,“雪影,雪影,你到哪里偷鱼吃了?” 那猫儿一通「喵呜喵呜」地乱叫,叫得董墨额心一跳,走到窗户前看,见猫儿被她锁在怀里直扑腾。董墨有些心疼,回首睇小厮一眼,“你去回丁相公一声,我换了衣裳就来。” 说话换了身水绿的袍子,走到廊庑底下。猫儿看见他,奋力一挣,由陈千金腿上几步跳到他胳膊上来。董墨抚它一抚,将一身长毛捋顺了,托着向斜春道:“我带着小影子出去一趟。” 斜春正点头,陈千金已如个黑旋风挥着重板斧迎头向董墨奔来,“是董大人吧?你要往哪里去?保定你不熟,我叫管家陪你去。” “我出门访友。”董墨托着猫儿不好拱手,略略点了个头,“我先走了,小姐请自便。” 这厢到门上,果然见一位翩翩公子携小厮侯在那里。董墨心里早没了印象,面上与他客套作揖,“有劳丁兄费心来请。” 这丁文书把腰板弯得比他低一些,躬身起来,迎面打趣,“董兄只怕早就不记得我是哪个了。可我记得董兄,从前在京,咱们一班同科,你是不论富贵贫寒,统统不去结交,只与一位南京去的柳相公交好。我们这些人,都不入你的法眼。” “岂敢岂敢。” “嗨,没要紧,你不结交我,我来结交你,只要你不想着我是攀高巴结你这位巡抚大人就得。我就是保定人氏,你贵兄到这里来,我怎么也当敬同科地主之谊。我在雪香园摆了一席,特来请董兄同去游园,多谢你老兄肯赏脸!” 几句话下来,董墨倒有些欣赏他直接风趣的性情,话里虽然客气,却不似一般官场中人,不是惧他就是一味奉承他。 那雪香园始后头经重建,今属府衙公署。园中有偌大一处莲花池,如今嫩柳绕堤,碧叶连天。无数草堂轩馆,楼阁精舍,又设庖厨船舸,专供官宦人氏筵饮游乐。 两人携小厮游来,时值正午,就在莲花池畔的亭子里用饭。这亭子有上下两层,园内小厮将底下一层风窗尽数敞开,请二人入座,“丁大官人请稍候,您吩咐的酒席立时就上。” 因小厮不认得董墨,只当是丁文书宴请的客人,并不多言,转身去庖厨内吩咐上席。两人稍坐,说起柳朝如,丁文书便是一片唏嘘。这时听见亭阁二楼踢踢踏踏脚步响,像是楼上也有客。 董墨仰头望一眼藻井,丁文书在旁笑道:“这园子是给保定官场上的人应酬请客,时常都有人逛,不知今日是哪位大人。” 恰逢园内小厮领着人上席,便解说:“倒不是哪位是大人,今日楼上像是哪位大人的家眷来游玩,带着两个丫头,一个家丁,到底是哪家的,小的也不知道。前头大总管晓得,要不小的替丁大官人去问问?” “既是家眷,就不必问了。”丁文书将扇柄摇一摇,亲自替董墨筛酒,“我们吃我们的,他们乐他们的。” 正要开席,猫儿却打小厮怀里跳下来,小厮抓不及,猫儿已沿着楼梯一路跑到楼上去。丁文书忙问要不要紧,董墨提着酒盅澹澹一笑,“它自己晓得回来。” 那猫儿奔到楼上,槛口围着一则六合屏风,里头绰绰几个人影,其中绕出个伶俏丫头,口里「咦」了一声,将它抱着绕回屏内,“姑娘,您瞧,是不是咱们家的小影子?” 席上坐的正是梦迢。因她在路途上连番奔波来寻董墨,谁知他却下榻在陈府台家中,她心里存着点气,偏要晾他两日,便自娱自乐,逛到这雪香园里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1 首页 上一页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