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看守房子的小厮来开门,忙将一班人引入宅内。房子不小,是处三进的宅院,前后十几间屋舍,隔断花墙。梦迢跟着走进二院里来,园中摘花种草,搭着瓜藤架,原来有几个下人在这里,提早接了信,将场院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也收拾得妥妥帖帖的。 许多东西都是新换的,屋里烘着四个熏笼,红红火火烧得正旺。梦迢解下斗篷,一路打量着走去先将手搓一搓,“京城真是冷!要是在济南,这会早都春暖花开了。” 董墨也解下斗篷,吩咐底下人烧水洗澡,预备摆午饭,要了两碗滚烫的热牛奶,也朝熏笼走来,“还冷么?你到榻上去,把鞋子脱了烤一烤脚,洗过澡另换双干爽的穿。” 斜春等人都先押着东西回家中报信,只留了个小丫头在这边贴身伺候,梦迢的行礼与董墨的私物也都卸在了这边。那小丫头先招呼这里本来的婆子将梦迢衣物箱子般进屋来,寻了干净的衣裳绣袜给梦迢替换。 两个婆子将一个熏笼搬到榻前,梦迢在上头脱了鞋袜烤。董墨见她举着脚不大舒服,走去挨着坐,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搭着,用手一摸,简直冰凉,他搓了搓,“冰得这样子。这里不比济南,你带来的鞋都不能穿,还得冷上一个多月呢。我看使人再做几双新的,里头要阗上棉絮或绒毛,鞋底子也要做得厚些。” 梦迢扭着脑袋透过明瓦窗户往外望,眼也不舍转,“一个多月,做好了天也转暖了,何必费事呢。我又不大出门去,出门也是轿子车马,不妨事。” 侧面花墙底下堆着假山,正好挡住月亮门,太湖石都是苏州运来的,倒不稀奇。假山绕到头,通着游廊,还要条小径通到场院内,两边篱笆种着拥簇的矮竹,走来便是瓜藤架,什么瓜也不知道,这会都是些挂着雪的乱藤。这一路行来,越往北走,风景越是萧条,到了这里,再不见南方的秀美。 院内搬搬抬抬的下人也是自成一派,身上都穿着棉袄子,凑在一处说话,嬉嬉笑笑鬼鬼祟祟的,大约是在议论梦迢。 梦迢顷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的陌生,把眼冷下来,扭回来低声道:“噢,我要去看看梅卿倒是真的,不知梅卿是押在刑部哪里,我要怎么去?” 董墨从济南走时便交代了刑部的熟人,要他们将梅卿的案子往后压一压,等他返京后再定。他说:“过两日我领着你去。” 梦迢挨着问:“嗳,你这里的这些下人,都是那边府里过来的么?” “有两个是,有三个是我早年外头买的。他们不与那边府上走动的,你尽管放心。过两日等斜春忙定了她自家的事,我仍派她过来这里伺候。” 梦迢听他的语气仿佛是要常耽误在那边的意思,有些闷闷不乐,低着脸看她的脚丫子。董墨瞥她一眼,笑着将她搂了搂,“我住还是常到这里来住,只是回来要忙着向内阁述职,又有衙门的事,不能时时在家。” 梦迢即刻笑起来,做出深明大义状,“你忙你的,不用顾我。” 热牛奶端上来,两人洗手吃了,见两个小厮抬着个浴桶进卧房,旋即四五个人挑着热水进来。董墨拉着梦迢进屋去洗澡,当着生人,梦迢不好意思,甩了甩手,“你先洗嚜,你洗了我再洗。” 董墨解着衣裳头也没回,端得义正严词,“不要费那个事,我先洗你后洗,一天不忙别的,光为咱俩烧水了。赶紧洗了好吃午饭。” 下人们退出房去,梦迢扭扭捏捏地解衣裳,董墨看不过眼,索性三两下将她剥光,抱进浴桶里,也跟着跨进去。梦迢初来乍到,只怕做出什么动静叫那些底下人笑话,缩在边上严防死守,“你可老实些啊,大白天的,叫人听见不好。” 董墨在那一头靠着桶壁说:“我本来也不想做什么,只想舒舒服服洗个澡。”笑得靡丽洋洋的,有些口是心非。 梦迢半信半疑,掬了一捧水朝他脸上浇去。董墨握住她的手,将她拽到怀里来。洗了大半个时辰的澡,弄得满地湿漉漉的。梦迢不服气,将猫儿也摁在桶里洗了一遍,使丫头抱着它在熏笼前头烤。 用罢午饭,董墨原打算搂着梦迢睡足了午觉再回府去的,谁知斜春男人跑到这里来回,说老太太命他即刻归家。 董墨只得换了衣裳赶回去,对梦迢说:“夜里大约不过来了,你在家好睡,有什么事派人过去告诉我。” 梦迢应着要送他,反给他送到卧房床上去。猫儿逛了一圈跳回来,也有些困倦,他一把捞起来,摸帕子搽了它四个爪子,塞进梦迢的被窝里,“你睡会吧,出去又踩得鞋子湿漉漉的。” 他独自出来,骑马回府,听见说老太爷今日在内阁当值,便先去老太太屋里请安。 赶上今日不知什么风,将家里的妯娌并出阁的姊妹都吹到老太太房里。一班女人粉黛翠袄地围在老太太跟前,连二小姐也在,像是围在妖精大王座下的三千胭脂骷髅。 为不使风吹进来,门窗与棉帘子也都厚厚地掩着,有暖暖的浓浓的脂粉香透不出去,熏得人胸口发闷。他是掉在骷髅堆里的新鲜人肉,她们盯着他,恨不得当场剔了他的骨头。 第85章 番外·赴京(二) ◎始终还是这两个人与一只猫。◎ 屋里还有那位玉烟小姐, 年前才与董家小五爷成的亲,进门听见董墨先前那段秘闻,很有些鄙夷, 又隐隐夹着一点醋酸的不高兴。后头又听见二小姐说了关于梦迢许多话,更是不痛快, 只道这是两个淫妇浪徒。 老太太自然也是这样想, 她比谁不讨厌董墨?尽管没有理由,但有的人的出生就不招人喜欢,这根源追溯起来就太深远了。听见董墨带了那女人返京,怄得她胸口发痛, 立时要招董墨回来教训,其实也不过寻到了一个可以狠狠教训他的由头。 这厢董墨才问了安,她便拨开眼前的花团锦簇, 挂着冷脸道:“当不起什么「康安」,只要你不气死我我勉强还能吊着这口气再活几年!看你小时候闷不吭声的,想不到背地里竟这样坏,你那几个兄弟读书虽不及你, 平日里也不过闯些小祸,不跟你似的, 要么不做, 要么做出一件事来, 董家的脸面都跟着你赔尽!” 到底是老了, 她那耷拉的脸皮振动起来, 仿佛风吹几重帘, 一层波动一层。人又发了点福, 个头也不高, 老了老了, 倒像是缩了水似的,又显得矮了一点。动起怒,身子往榻沿梭了几寸,脚尖一点,屁股又蹭回去,脚依旧悬在踏板上几寸。因为裙子遮住了鞋,看着没有脚,如同悬在地上的鬼。 董墨看着有些不舒服,把眼皮垂下一点,“孙儿不敢。” “你还说你不敢?”无论怎样老太太也都有话等着他,“你都把人带上京来丢人现眼了,还说不敢,快不要谦虚了,你那副老实样子,只等着你爷爷回来到他面前去做给他瞧,我是瞧不惯。我问你,蔻痕在济南的时候,分明打发走了那个女人,你怎么又给带上京来了?” 董墨正要回明这件事,便照直说:“我带她回来,是要请祖母祖父做主,定下我和她的婚事。” 不提还罢,一提老太太便火冒三尺,狠拍在炕桌上,“你还有脸说你和她的婚事?!你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娶一个这样没皮没脸人家的下堂妻,我董家丢不起这个人!你别打量我不知道她做过的那些勾当,远的不说,听说在济南她妹子做了一桩命案,杀夫弑母!你要娶这样人家出身的女人,别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许,就是窜街走巷的小贩人家也不会肯。哼,你想娶她,没得商量,除非我和你爷爷死了!” 董墨暗睇了蔻痕一眼,想着与老太太是说不通的,老太太从不疼他,只能等老太爷归家再另打商量。虽然老太爷也不见得疼他,好歹能讲些道理。 他拱了拱手,“没有别的事孙儿就先回房去了。” 他转身要走,听见老太太在身后迸得嗓音嘶哑,“你不要打这个主意!我们家绝不要这样的女人,就是要外头的猫儿狗儿,也不要她!” 董墨顿住脚步,回首平静,“她叫梦迢,不是猫儿狗儿。” 老太太一股怒火直冲两边太阳穴,怄在榻上一时喘不上气来,众人忙围上去抚她的心口,连番说好话哄她,话里指着董墨骂。 董墨只当没听见,一径往门外去。独蔻痕冲将出来,追上他便是一番叱责,试图挽救他,“三墨,你带着她在身边也就罢了,也不是非要娶她为妻。你说出这些话,将祖母气得那个样子,这是大不孝!为了个女人,难道要叫满京的人都骂你不孝不敬才好?” 董墨依旧朝前走着,任她在身旁追,“京里骂我的原本不少,我怕什么?” “就为了个女人!你也太儿女情长了,这样的男人,难成大器!” “我为我自己。”董墨慢下一步,横定她一眼,“二姐要想人成大器,我看望子成龙要比望弟成龙可靠得多。” 今日老太爷在内阁当值不回家来,留在府里也并不是阖家欢聚。一家子看不起他的看不起他,恨他的恨他,仿佛家里出了个臭虫,好好的玉殿金堂,给他玷污了。 他知道留下来是多余的,便撇下蔻痕闷郁的脸色,一径绕出府,又往私宅那头去。 下晌化了雪,天益发阴冷,梦迢睡了午觉起来,在陌生的屋子里打转,觉得屋里黯淡得很。窗户上的明瓦挂上濛濛的雾,不一刻,那雾化成水渍滚下来。隐约听见人在说话,忽近忽远地琢磨不清方向,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使她心里没由来的害怕。 她缩在榻上,猫儿也跳上来偎在她脚边,她将它抱在怀里,喊一路从济南跟着回来的那个小丫头:“小宝、小宝!” 有个年轻媳妇进来,拿着炭篓子向梦迢笑笑,“小宝也睡午觉去了,还没起呢,姑娘坐一会,我去喊她。” 她有口白森森的牙,在阴暗的屋子里,显得有几分可怖。梦迢略不自在,叫她搬个熏笼到榻前来,还好她没什么话说,一律照办,“姑娘晚饭要吃些什么?北京的饭菜不知道姑娘吃不吃得惯。” 凑近了,红红的火光将她一照,又显得有几分可亲起来。梦迢松了松那股不自在,搭着她的话说:“厨房做什么我吃什么好了,我不挑的。” “那我叫厨房拣些特色的做,姑娘不论吃不吃得惯,尝尝也好。” “谢谢你。章平有话传来么?” “没有,给老太太叫回去,一准就是要住在那府里了。” 才说了这话,就听见门口有沉重的跺脚声。梦迢忙够着脑袋看,却是董墨进来,她浑身的不自在都散了,趿着鞋跑过去扑他,“不是说不过来了,怎的又回来了?” 董墨跌了半步,一手箍着她的要腰将她提起来,似乎拥抱了他全部的世界。转来转去,他的世界就这么瘦条条的一点,载着他所有静默的感情。他将她抱到榻上去,她的鞋没勾稳,丢了一只在罩屏外,还是那年轻媳妇拾回来摆在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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