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墨挥挥手,打发那媳妇下去,在熏笼前烘着手,脸色被冷风吹得惨淡,“在家与老太太说得不愉快,老太爷要明日才回府,我就又过来了,明日从这里到内阁去述职。” 能说愉快就有鬼了,梦迢把嘴一撇,心里倒为另一椿事难过,“说得再不愉快,你离家这样久,团圆饭也不留你吃一顿么?” 董墨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冰冰凉凉的,扭头笑了笑,没说话。梦迢心里冒出股又酸又苦的滋味,把他的鬓角摸了摸,“那咱们在家里吃,吃完你领我出去逛逛。就咱们两个。” 董墨空得不见底的黑眼睛被火光照亮了一瞬,转过脸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梦迢忽然想哭,反笑起来,“有什么了不得,姑娘我有钱,不稀罕他们赏饭吃。” 这是哄小孩子的话,董墨听在耳朵里,却很受用。他身子一歪,睡到梦迢腿上,仰头将她睇住,半日不讲话。猫儿也跳上来,窝在他胸膛里,冷寂的天底下,只有两个人并一只猫。 南来北往,山高水长,始终还是这两个人与一只猫。 过了傍晚愈发冷,街上渐渐人烟伶仃,没有什么热闹。董墨说:“热闹地方倒有,却不是你该去的,等白天我再带你往远处逛。” 两个拢着狐皮大氅,就在宅子前头的大街上转了一圈,叫梦迢认了认路。街市都忙着打烊,女人走到哪里买到哪里,趁人家关门的功夫,梦迢还买了堆东西叫小厮抱着。 撞见个拉着车卖烤芋头的走过去,董墨要了两个给梦迢捂手。付钱的功夫,听见嘎吱一串响,路上驶来几两辆精致饬舆。 听见有人喊了声:“嗳、那不是董章平嘛!停下停下!” 几两马车一停,上头跳下来四五位锦衣公子,不是狐皮斗篷就是水貂氅衣,嘻嘻哈哈地向两人围过来。其中一个生得肥头大耳,两手裹着雪白的大毛斗篷,远看像个搓失了手的大雪球,一路坎坷滚动一路笑嚷,“章平!想不到在这里撞见你!” 走近了一瞧,真是各有各面孔,肥的这个不去说他了。最引人瞩目的,当属那位穿白貂毛大氅的,高挑的身材,长着满脸红得照人的痘包,衬着白的毛领子,仿佛白雪点红梅。 单他这满面喜彩,简直独领风骚,也果然领头众人,先向董墨不端不正地作了个揖,眼睛垂向梦迢手上的烤芋头,“哎唷董巡抚,你到外头去领略了几年大好风光,怎么回京吃起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梦迢的斗篷上也有圈毛领子,挡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对沉甸甸的眼睛跟着他垂下去,把手里的两个山药握得紧了些。 董墨敷衍地笑了下,“原来是蒋兄韦兄。” 那「大雪球」哈哈大笑几声,将董墨肩膀拍了拍,“几时回来的?还回都察院当差么?你说巧不巧,我也在都察院谋了个差事,今后与你就是同僚了。按我的意思,当官有什么意思呢,成日操不完的心。架不住我们老爷子非说要叫我立一番事业。我看这也没什么可立的,你章平科举奔忙,忙活了这些年,兄弟不过费些唇舌,就与你成了同僚,你说这有什么意思?” 董墨只说连道了两句「恭喜」,便说「告辞」。 谁知那「红痘兄」抢了一步道:“忙什么呢?好几年不见,大家叙叙旧才好嘛。我们正要到无忧阁去吃花酒,你不妨与我们同去?嗳,我们可是听说你在济南成就了一段「好姻缘」,原本是谁的女人来着?” 第86章 番外·赴京(三) ◎“好哥哥,绕了这一遭吧。”◎ 荒荒黄昏, 黯黯斜阳,石板路上落满一群参差不同的人影。梦迢不由得看看这群人,又看看董墨, 深感「鹤立鸡群」这个词的美妙。 那红痘兄扭着脑袋,后头有人默契地笑答:“听说那女人是山东那个犯了事的孟参政的你下堂妻, 如今孟参政那案子还在大理寺审着呢。” “噢, 是他。”红痘兄回首,歪出两颗挤得落了队的牙,“章平,不是听说你搞上了他的女人嘛, 走走走,到无忧阁去跟我们细说说,看看那个女人比无忧阁的许娘子怎么样。” 董墨面色不客气地冷下来, 凛凛睇他,“朝廷明文规定不许官员狎妓,蒋大人,你再口无遮拦, 恐怕明日通政司弹劾你的奏疏就要呈到内阁去了。虽然有的事是睁一眼闭一眼,可我的眼睛要睁开, 就难再闭上。” 那红痘兄碰了个冷钉子, 有些尴尬地扭头对众人笑, “瞧, 章平还跟从前一样, 开不起玩笑。” 仿佛计较, 倒是董墨小肚鸡肠。梦迢也瞧出来了, 这不过是群酒囊饭袋。她稍稍扯下毛领子, 把一对冷玻璃珠的眼睛像猫儿似的眯起来笑道:“这位大人不是要比嚜, 那您瞧瞧,我比那个什么无忧阁的徐娘子怎么样呢?依我看呢,人家是风月名流,我自然是比不过的。那比您府上的夫人如何呢?” 说到此节,她又将眼假作无辜地睁圆了,“哎呀,瞧我说的这话,怎么敢同您家里的夫人比。大人这样的人才,娶的夫人自然是国色天香了。可惜可惜。” 那红痘兄打从梦迢一开口,如见天仙,眼在她身上转个不停,不禁笑着搭腔,“可惜什么?还未请教,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梦迢益发把毛领子往下拨一拨,露出整张英柔并兼的脸,“我先回大人第一个问题。可惜贵夫人国色天香,你们夫妻恩爱,倒把大人害得不浅。” 红痘兄睁大了眼,不知是为她的话惊讶还是为她的美貌惊讶,“怎么解?” “王维有句诗大人怎么忘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都怪夫人用情太深,瞧给大人脸上种了多少相思。敢问大人,今年春来,又要发几枝呀?再发,只怕这张脸皮都快装不下了。京城真是人杰地灵,几位尊驾一走过来,简直叫人不能转眼。这一比,我手里的两颗芋头也自惭形秽,才这么一会功夫,竟然冷了。” 几人不禁往她手里的芋头一瞧,还没剥皮就罢了,皮上还疙疙瘩瘩的沾着泥。 这一班人皆是名门出身,一向被人恭维,何曾遭人当面讽刺过?何况自古以来,只有男人品评女人相貌,男人的自尊,是不允许女人嫌弃他的长相的。哪知今日,竟叫个美人挖苦了一顿。 红痘兄当即颜面扫地,脸上一红,满脸的痘包更是不争气地红得发亮。 另几个忙把脸转一转,生怕梦迢毒辣的眼睛转到他们脸上去,挑出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来点评一番。 街上人迹越来越萧条,梦迢的嘴像四处扫荡风刀,紧着又说:“开个玩笑嘛,大人也要开得起玩笑噢。不敢耽误几位,无忧阁的许娘子还等着诸位呢,人家风尘中人命苦,为了几两银子,日日不得不做个睁眼瞎。钱真是不好赚呐,诸位可不要叫人家娘子久等了。” 董墨不冷不淡地道了「告辞」,领着梦迢要走。朝前错了一步,梦迢又回首笑,“还没回大人第二个问题呢。我不是谁家的小姐,我就是章平在济南「搞上」的那个女人。或许我品行不端,但性子实诚,我跟着章平不图他的财也不图他的势,就图他长得好。这话一定没有女人告诉过诸位,既然有缘撞见,我告诉诸位一句,女人也是会「以貌取人」的,对着相貌丑陋的男人,面上客客气气哄着,一扭脸,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说着嘻嘻哈哈地挽着董墨朝前去了,丢下后头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在彼此脸上扫一扫,心里暗自比较,自己算不算这群人里头「相貌出众」的那一个? 落后又纷纷朝梦迢背影窥过去,不知哪里钻出来这个惊世骇俗的女人,与男人说话,脸不红眼不低,简直不知廉耻,不拘俗礼。却将他们置于无地自容的境地。 梦迢哪管他们怎么看,没羞耻地挽着董墨,把脸歪着凑到他眼前去,“我把你的朋友得罪了,他们会不会在公事上与你作对?” 董墨不以为然,也没廉耻地抬手将她揽住,“他们还不够资格。都是些借着家世在朝廷混饭吃的人,做不了什么事实,得罪了就得罪了。好笑的是,你说话这么新奇,怎么刻薄人家的长相?” “讽刺人嚜,就跟打蛇打七寸一个道理,自然是哪里有短处就刺他哪里囖,难不成吵架我还得顾人的自尊?我恨不得骂得他当场吊脖子!我不认得他们,只能照准了他们的长相去戳痛处了。你们男人呐,面上装得不以为意,其实谁不想生一副潘安之貌宋玉之相?谁不想女人爱他们,不是爱他的钱也不是爱他的权,是单爱他那个人。我方才说我就图你长得好,你心里难道就没有窃喜一番?” 双双身影一折,踅回家巷内,将迎面照来的夕阳闪了闪。董墨不敢看她似的,瞥了她一眼,目光立马就垂到地上去,一张冷白的脸渐渐涨红。 梦迢如见奇景,在他臂下蹦了两下,“你果然高兴!哈哈,这位公子,既然长得如此倾国倾城,可不能暴殄天物,快转过来叫我看看,快叫我看看嚜!” 董墨臊得面颊通红,益发把脑袋偏到一边去,搂着她紧了紧,“胡说八道。” “嗳,你是长得好嘛,我可不是胡说八道。我娘从前就说过,男人长得好,哪日活不下去了,也能做个面首混饭吃。女人也好色呢,我就好色,我还有钱,我有好色的资本。” “不可理喻。” 董墨撇下她,自己先进了屋去。梦迢当他经不住玩笑生了气,跟着进卧房预备说几句好话,不想刚打帘子,就被他揿到床上去一阵亲。他亲的分外火热,不消片刻,那火就要烧到梦迢身体里去。 梦迢「嗳嗳嗳」地低嚷着,一面抓他胡乱扯她衣裳的手,“慢点!衣裳给你扯坏了。” 董墨也不知怎的,格外鲁莽,连呼吸也比平日粗急些。梦迢坐在他怀里想,八成是给她一通夸赞给羞的,于是恶从胆边生,抚着他的脸句不成句地道:“你不单是相貌好,又格外中用。一会我要多赏你些银子,才不枉你这番卖力。” 话音甫落,董墨的眼色刹那由惊骇转得暴戾,在下头恶狠狠地耸了几回,作弄得梦迢调也不成了调,环住他的脖子暗悔自己口无遮拦,玩笑开大了。 董墨又嫌英雄限用武之地,索性将她掀倒下去,撑在枕畔一番驰骋。梦迢渐渐哑了嗓子,忙哭着央求,“我错了我错了,好哥哥,绕了这一遭吧。” 他温柔一些,她又捣鬼,拨了拨他面上粘的一缕头发,嗔道:“你再这么狠,我可赖账不给钱了啊。” 一向是董墨在这时候口不择言,想不到轮到她今日言语下流,心里倒痛快,只是报应在身上,后来真哭着讨饶,董墨已不肯信了,凭她把嗓子也哭哑。 到二更天想喝口水,梦迢死活没力气起来,万般不情愿地将董墨踢了踢,“我要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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