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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八月。”罗狱官忙取来卷宗，弯在董墨身边翻给他瞧，“原本她犯的案子是铁板钉钉的死罪，按律是要判秋决的，因为您董大人招呼过，裴大人便将案子往后拖了一段，一直没过堂。后来出了这件事，裴大人补定了罪，交给大理寺复核。大理寺的人验明后，本该叫她的亲眷来认领尸首，可她又没什么亲眷，就由我们刑部做主，将她葬在了西北面的香林坡上。” 董墨斜睇他一眼，接过卷宗翻了翻，“你们裴大人呢？” “裴大人因无颜见大人，早早回家去了，倒是留了张纸条给大人。” 说着又取来张纸条，上头只写了十二个字：负君所托，万望见谅，请勿追究。董墨将纸条捏在手里攥了攥，又望了罗狱官一眼。 那罗狱官正走回偌大的架子前搁卷宗，察觉董墨的目光，回首不避不退地睇了他一眼，目中流转一点暗暗意思，将手里的卷宗插到架子上。 上头罪案如林，他的手一撤，梅卿的卷宗便淹没在架子上，一个女人惊世骇俗的罪名顷刻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第88章 番外·赴京（五） 梦迢在马车内等董墨, 等得无趣，将靛青的窗帘撩起一条缝，从四方湫窄的窗口看外头, 热闹成了一副四四方方的画布，繁华如织。 但她贴在窗口底下的另一只手, 却只触摸到一阵冰凉。直到董墨打帘子躬腰钻进来，似乎才带回了一缕暖意。 梦迢往边上让他一让，侧着眼问：“怎么出来了？梅卿不是押在这里的么？” 董墨坐定后, 先是沉默片刻,才平静地说：“梅卿死了，悬梁自尽, 去年八月的事。” 惊得梦迢两眼一晃, 定住了光。那光猝不及防地黯淡下去, 眼珠子只剩下黑漆漆的颜色。她半日说不出话来, 似乎对这结果不能接受, 又只能接受, 只把他呆呆地看着。 风掠进来, 吹进眼里，将她的眼珠子又吹得酸酸胀胀。 梅卿死了。是罪有应得。 她没有资格替柳朝如宽恕梅卿, 但她有骨肉相连的感应, 知道她娘是一定没有怨恨梅卿的。慢慢她也发觉了，她自己其实也并没有怪罪梅卿。她仍然为这唯一的妹妹暗暗挂心。她从来没讲, 只不过是因为她们习惯争锋相对, 好像表现出一点好意来, 就落了对方的下风。 但梅卿死了。她真是后悔。 梦迢觉得脑袋沉了, 慢慢靠去窗口边上，帘缝外花红柳绿的大千世界, 在泪光里变得格外遥远模糊了。 她的手指在窗上抠着，喃喃地自言自语，“杀人偿命，其实梅卿早晚是要死的。可我还记得她小叫花子的模样，总为她遗憾，她还没尝过被人全心全意爱过的滋味。” 是梅卿原本就不配被爱，还是没有爱的缘故，才铸成她卑劣的品德。这里头的因果轮回梦迢无从追究，她只是有些偏心，希望她唯一的妹妹能被爱着。 她恍恍惚惚地叹息，“我没有一个亲人了。”想要哭，却双眼干涩，流不出泪来。 董墨去握她放在裙上的手，张了张嘴，将她的手捏紧一下，“也许她没死。” 梦迢迟缓地把眼抬起来，怔了怔，“什么意思？” “刑部一年要定的罪案比你一年要吃的饭还多。梅卿这样没家世没关系的犯人，况且又不是钦犯，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只蝼蚁。要碾死一只蚂蚁容易得很，要放过她，同样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为什么要放过她？” 董墨干涩地笑了下，说不清是喜是悲，“有人肯花钱买她的命，自然就有人肯赚这个钱。” “谁？” “我也不知道。”董墨捏着袖管子，轻着手搽她面上的泪痕，“不过我猜的和你猜的，大概是同一个人。这也说不准，我说的是也许。你就当她死了，从此不要再问。” 梦迢闷头想了想，心里又是一阵僝僽，把头点一点。帘缝外头流彩似的影从她呆怔的眼里滑过去，一掠如红尘。 掠过一段光阴，董墨调任常州的谕旨便下达各处，像一块石头，掷起董家不小的风浪。除开老太太，就数老太爷最为生气，好好个得力干将无端叛逃异乡，使他刚刚在朝堂站稳的绝对势力崴了下脚。 这日他将董墨叫到书房，怒不可遏地训斥，“你身为董家子孙，不留在京师帮衬我，反倒自请到地方上去，这难道不是背祖弃宗？！” 董墨立在案前，沉着得令他陌生，“祖父需要的是孟玉那样的人才，不是我这样不擅谋政，不会迂回赴势的蠢直之人。我留在您身边，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养虎为患？” 老太爷一笑，凌厉的目光从松弛的眼缝里射出来，“听你的口气，你留在都察院，有朝一日还想查办我？” “您是内阁首揆，孙儿不敢，也力不从心。” 老太爷撑着书案立起身来，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有这个心的囖？” 董墨再没答他，以一个冷漠转身，不顾身后不敬不孝的骂名，彻底割断了与董家牵连。 他原本以为多少会有些难过的，谁知走到场院外，春风带寒，在路上扫荡，虽然扫出些心酸，但晨曦迎面照着，也使他犹如从泥胎中换骨出来，越走越感到一身惨然的轻盈。 尽管从此无亲无故，却从此一身磊落。 当日斜春男人便将董墨那些还没来得及归置的箱笼又搬到小宅子里去。老太太听见搬东西，立时吩咐大管家，“你叫人去盯着他，既然嫌这里容不下他，要搬出去，那这家里的东西就不许他多带！成什么样子，今日他搬，明日别人也学着他搬，这府里还不迟早叫人搬空囖！” 蔻痕也在屋里，这些日子为了董墨的事，她往娘家来得勤了些。或者还有别的缘故，她自己清楚，却不能对人说起。 老太太鼻子里咻咻地喘着粗气，俨然是被董墨怄得不轻。蔻痕待要劝，老太太先招了招了手，叫她到榻上坐，“我问你，那女人就有这样大的能耐？三墨放着这里的官不做，反倒要为她大老远跑到常州去。她以为她拐走了三墨，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哼，做梦！三墨要走，反正官中的钱一个子也不许他拿！他那些私财，我倒要瞧瞧够不够那女人挥霍。” 蔻痕精致的脸上泄出个疲惫的笑，“人家自己有钱，也不是真的图咱们家什么。” 说得老太太有些不高兴，横她一眼，把胳膊重新搭在炕桌上，又说：“你再跑一趟，去会会那女人，叫她自己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蔻痕心里十分不愿意再与梦迢打交道，梦迢像个厄运，自打在济南牵连上，她便没能摆脱。梦家的女人，都是索命的冤魂，沾上了真是要倒霉一辈子。她心里真恨，可实在拗不过她祖母，只得答应。她使丫头去打听着董墨的动向，打算着趁董墨不在那头时再过去。 董墨却是说走就走，片刻不耽误，当日就赶着叫斜春男人来收拾他的东西，要先搬到小宅子里去。这府里是一刻也呆不得了，哪怕弹指也感到压抑。 正在书案后头收拾他的一应信函文书，睇见大管家领着两个账房支支吾吾进门，他们不好意思开口，立在案前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地推脱着。 董墨猜到是为什么缘故，丢下手里的书踅出案来，“几位不必为难，我收拾的都是我的书还有我的随身衣物，绝不多拿多带。” 那大管家忙躬身赔笑，“三爷说笑，小的们也是听老太太吩咐。老太太倒没有别的意思，叫我们来，是为帮着三爷收拾，你们说是不是？”另两人连连复核。 董墨睃他们一眼，都说人走茶凉，他这里还没走呢，茶就先凉了。金色的阳光照得他的脸从容漠然，他笑了笑，招呼斜春两口子进来，“将那些箱子打开，请大管家核对，看看有没有什么是官中的东西。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他先回到小宅子里，进屋便歪倒在榻上，将胳膊搭在额心，挡住窗户里折进来的太阳。也很奇怪，在那边府里翛然洒脱，并没有一点舍不得。到了这里，嗅到梦迢带着烟草味的玫瑰香，却有种被遗弃的悲哀缓缓爬进心里。 那股玫瑰香软弱地游过来，使他越来越心酸，他将脑袋睡到梦迢腿上去，侧着身，高大的骨头蜷缩着，显得狼狈可怜。 梦迢一肚子的问题只好沉默了，抚着他的鬓角，登时觉得，摘掉他那些风光的头衔，他只不过是个被孤独重伤的人。 后头接连三两日，董墨自忙着在各处衙门打转，交办他手里的事与赴任常州的一应扎付文书。搬过去的东西，暂且都是梦迢在收拾。 斜春也抽空赶到小宅子这头帮衬。梦迢虽然知道董墨这回算是与府里划清了干系，但怕过多的刺激他，一直没问他里头的细则。见斜春过来，便将她拉到榻上问：“你们也还跟着我们到常州去么？” 斜春摇头，有些怅然，“我们是那头的人，爷判家出来，老太太吩咐，什么都不许带走，他是净身出府。” 梦迢听后忿忿不平，“净身出府？什么也不给他？这算什么意思，就是分家，章平也算作一房吧！” “我们老太太就是这样的性情，亏得姑娘不进府里去，要是真去了，还不知往后怎么跟他们斗法呢。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们现住的这房子是我们老爷在世时私办的，还有几处老爷京郊的田产也是老爷私办的，不在官中的帐里，倒不相干。” 斜春跟了董墨这些年，到底不放心，反握着梦迢嘱咐，“姑娘，爷这一出来，就不同往日了。他又是个对银子没打算的人，就这些家财，姑娘你可千万要体谅些，日子倘或不如从前，可别怨他。” 她像是在托孤，董墨也的确成了个实实在在的孤儿了。梦迢忽然有了份沉甸甸的责任。睃一眼董墨那些箱笼，心里虽然气不过，又有些自私的快乐。 她满不在乎地笑笑，“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况且我们还没到那地步，你放心，他不会打算，我会呀。” “我是怕姑娘过惯了大富大贵的日子，才多嘴说这么一句。” “穷日子我也过得惯呢，你小瞧我。”梦迢笑嘻嘻地嗔她一眼，叹气道：“这样也好，我还省得跟你们那一家人打交道。就我和章平到常州府去，以后就是回京，我们也还有这处宅子，不回来也没什么挂碍。” 才说没挂碍，底下就有媳妇来报，说是那边的二小姐来访。梦迢面上的笑意僵一僵，止不住地翻了个白眼，理了衣裙，吩咐将人请进来。
第89章 番外·赴京（六） 蔻痕一身装束仍旧淡雅如兰, 梦迢都不知道她是本来就喜欢这些寡寡淡淡的颜色，还是因为还没出孝的缘故。总之她很擅长把自己打扮得素雅端庄。但梦迢如今再看她，总觉得她是在刻意告诉别人,也说服她自己。 看来闺秀这身份也是个累赘，恨不能痛恨, 爱不能放纵，得行止端庄，沉敛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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