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痕望见摆了满地的箱笼, 鼻子里呼出股无声的怒气。从罩屏外缓缓游进来时,面上却带着笑意,“梦姑娘, 想不到咱们还能在京城再见。来了这样久, 怎么不去瞧瞧我?” 梦迢瞥她一眼,疏疏淡淡地请斜春帮忙奉茶, 朝榻上摆了摆袖, 自己先坐下去, 一把纤腰挺得婀娜笔直, “二小姐请坐。我虽然到了些日子,但人生地不熟, 不敢轻易出去走动, 因此没到府上拜访,请见谅。” 蔻痕把罩屏外的几口暗红大箱子睃一眼, 连一贯温和的笑容也遮不住眼中凝的不小的恨意, 只是说话照旧是一筐冷静从容的道理: “咱们是熟人, 也就不多客套了。章平要到常州赴任的事情, 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梦姑娘,我希望你劝劝他,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好好的都察院三品御史不做,反倒要去地方上做个四品府台,哪有这样的道理?他留在京城,留在我祖父身边,不出三四年,就能做个正都御史。到地方上,三四年,不知道皇上还想不想得起他这个人。大好的前程,何故白白葬送?” “我不懂这些,”梦迢装傻充楞,“这是章平自己拿的主意,他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劝不着。二小姐要劝,自己去劝他好了,你是他的亲姐姐,说话可比我有分量。” 蔻痕没估计到梦迢会是这副态度,冷笑道:“章平这可是为了你,你去劝他自然比我们劝他管用。要不是京城容不下你,他也不会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呆,要带你往常州去。” 梦迢睐过眼,往前吃过她这种亏,如今是再不往她话眼里钻了,“您可别这么说,天地良心,这可真不是为了我。章平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去哪我跟着他去哪,并不是我要他去常州的。况且京城这么大,怎见得就容不下我了?我又没吃别人的饭,没住别人的屋子。他倘或肯留在这里,我也跟他留在这里,横竖我的家人都死绝了,我也没地方去。” 蔻痕的目光挹动两下,轻微提提眉,将她另眼相看一番。也算看出来了,梦迢是听不进去她这些话的,也就没再言语,起身告辞。 梦迢虚送了两步,瞧见她面色很不好,少了些从前的优雅从容,心里忍不住好笑。回身进房,便拉着斜春有两分得意地问:“怎么你们二小姐又像是多恨了我一些?难道我这样气人?不见得吧,我待她还是客气的。就为了我不听她的话?” 斜春在府里这些日子,也在底下一班人口里听见些风言风语,低声道:“我听说她府上出了些事,自打济南回来,和二姑爷更不好了。她不是恨您,是您正好撞在她的气性上头。” “二姑爷怎么了?” “我也是听说啊。听说二姑爷在外头置办了房子,养了个女人,不大回府里去了。” 梦迢把眼低着转一转,揿着斜春的手腕,“养的什么女人?” “不知道,他们传是个粉头,有些见不得人。二姑爷不叫她进府里去,怕她身份太低,在府里受欺负。二姑娘又是一贯的贤良,偏要二姑爷将人接到府里去。为这件事,夫妻俩闹得很不愉快。听见说去年冬天,二姑娘寻到外头房子里去,想接了那个女人进府,结果门上看得死死的,不放二姑娘进去。后来夫妻俩吵了两日,这事就不再提起了。” 梦迢把脑袋歪到一边细想,蔻痕吃了闭门羹,怎能甘休?却又甘休了。又是什么女人,值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只怕就是秋生打点了刑部,使了个偷梁换柱之计,接了梅卿出来,养在外头房子里。蔻痕知道后,就是有气,也不敢张扬,毕竟闹出来,就不是夫妻口角吃醋的小事情了,阖家都要遭殃。于是才拿秋生没办法,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姑娘!” 斜春唤了好几声,才将梦迢唤回神来,“什么?” “姑娘在想什么?” “噢,没什么。”梦迢不敢声张,敷衍道:“我是在想,你们二小姐竟然也有这哑巴吃黄连的时候。” 语毕,她笑了笑,谈不上幸灾乐祸,却很有些风水轮流转的感慨。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难分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蔻痕以为在济南的事是了结,想不到却是轮回的开始。 这厢告辞出来,坐在轿内,迟迟不知该往哪里去。回娘家,老太太少不得要追问梦迢这头的结果,可事情她办砸了,不知怎么向老太太交代。她母亲也要打听秋生在外头养小的事。她们永远操心别人的事比操心自己的事情多,大概是对自己的事束手无策,因此才喜欢指点别人的事。 想一想,她何尝不是如此?如今连别人的事也插手不好,她只得掀了掀帘子,对小厮淡淡吩咐:“回家吧。” 下晌归家,先问了少爷,丫头回说在书斋跟着先生念书。又问秋生,丫头磕绊一下,将脑袋垂下去,“爷早上回来过一趟,开了箱子要找个旧日开的方子,没找着,就到太医院当值去了。” 蔻痕把含在口里的茶咽下去,觉得有些涩,搁下盅说:“以后不要瀹这个茶,留着赏人吧。”又问:“老太太呢?” “在屋里念经。” 自打她公公死了后,婆婆便念起佛来,在屋里办了个小佛堂,供了樽观世音,每日在座前空磨着嘴皮子念经。也不知是求菩萨保佑下辈子与公公再续良缘,还是保佑他们下辈子再不要遇见。反正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 蔻痕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因为相形之下,她自己就希望下辈子再不要与秋生结为夫妻。倒不是两个人有多么不好,正是“好”得如寡淡清水,太没滋味。 他们屈指可数的争吵,最近还是上回,为了秋生外头养的那个女人。蔻痕怀疑是梅卿,但秋生抵死不认,反说:“是谁有什么关系?你在意的,无非是我把她养在外头。你想她在家里,受你正头太太的管束,你要天下的女人都跟你一个模子。可惜,并不是人人都听你的话。听说梦姑娘跟三舅兄说话就要到京来了,你在济南费尽心机,瞧,人家并不受你的规劝。” 这一番话简直犹如锥心,令蔻痕有些难堪尴尬。外人管不了,难道还管不了他?蔻痕一口气顶上来,连连冷笑,“你提起济南的事,我也要提醒提醒你,你可别忘了,那个梦梅卿是如何诓骗的你,几千两银子的账还搁在那里没抹平呢,你就不怕母亲问你?” 秋生哼道:“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母亲要问,你也不必替我瞒着,我自己对她说明。我受不起你的恩,你也别指望我报,咱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你接着做你端庄贤良的太太就是了。你放心,要是哪天你这端庄维持不下去,看上了哪个男人,我也绝不计较。只有一点,从此不要再管我。” 别的冷冰冰的话都罢了,只那句“看上了哪个男人”,使蔻痕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这简直是对她名门闺秀的亵渎!她怒从心起,冲动之下,失了体面,竟然打了秋生一记耳光。 秋生捂着脸,稍稍惊骇之后,笑了起来。这笑倒不是讽刺她,是一种解脱的笑,“我不是你,我做不到像你这样,终身把自己端得是清高庄重。我有情有欲,我没有觉得这样哪里不好。我倒是愿意鼓励鼓励你,别这么作茧自缚。我方才说的是实在话,你真要与别的男人有什么牵扯,我真不计较,我不觉得丢人。” 言讫,他洒脱的走了。蔻痕独自回味他的话,觉得可笑又可恨。 梅卿的事,他不承认,但蔻痕认准那女人就是梅卿。她心里满是厌恶,又拿他们束手无策,一则闹这种事不是她的做派,二则只怕泄露出去,被有心人听见,就是落下个把柄在人家手里。 因此这事情只能不了了之。秋生更少回府来了,偶然回来,也只为给他母亲请安,或是看看儿子,夫妻俩越来越少话讲。 这日他竟一连回来了两趟,早上来时蔻痕不在家,找他旧年开的药方没找着,下晌又来,进门便问蔻痕:“我有一本专记载旧方的抄本,你有没有瞧见搁在哪里的?” 蔻痕在案后躬着腰作画,眼也不抬,“你问丫头,我又不管收拾屋子。” 丫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秋生急得满额汗,待要发火,蔻痕跟前那年轻媳妇笑着调和,“爷旧年不看的书和写下的字都是放在那几个箱子里,方才我跟着太太回来,听见说爷找方子,便帮着找了找,谁知看见最底下那个箱子叫老鼠打了好大一个洞,里头的书啃得稀稀烂烂的,我想,爷要找的那抄本八成是叫老鼠啃坏了吧。” 秋生拿眼横着蔻痕,把唇恶狠狠地磨了磨。蔻痕提着笔,慢条条一笑,“听见了?既然是你自己开的方,你再回想回想,重新开一张就是了。谁病了?这么要紧。” 秋生没话答她,只得含恨而去。蔻痕歪着眼在敞开的窗户上看他的背影。他走得很烦急,黯黯的黄昏拉长了他的影,像一只被栓住的困兽。 那年轻媳妇只等人走远了,赶了一屋的丫头出去,挨到案旁来低头看蔻痕笔下的画,讨好地笑着,“小厮从那宅子的后门拣了好些药渣来,我请人辩了辩,都是些吊命的药。不管那女人是谁,看来是病得重了。” 蔻痕斜挑一眼,很是安慰地笑了笑,没说话。就这功夫,笔尖的朱墨落了一滴在纸上,好好的画又糟蹋了。她大挥两笔,将画涂毁,叫这媳妇撕了丢出去。 夜里,秋生旧方的抄本被一只纤细的手一页一页撕下来,丢进火盆里。那女人到底是不是梅卿蔻痕也不能确定,反正就要病死了,是梅卿最好,蔻痕觉得这是恶有恶报,自己算是替天行道。火光阵阵跃起来,烧进她眼底,有些痛快的意味。 她虽然不见得对秋生有多少爱,但也不允许他有过多的热情去爱别人。她不过希望世上的人都如她才好,对爱与恨都能保持着绝对的明智的自控。 也许,这才是她一心要拆散董墨与梦迢的原因,归根到底三个字——瞧不惯。
第90章 番外·赴京(七) 人与人的矛盾多半来自于“好管闲事”, 但本家不会这样认为,倒觉得自己是“主持公道”。梦迢这样一想,忽然就不再憎恶蔻痕, 只是觉得她可悲可笑。 “笑什么?” 扭头一望,董墨回来了。梦迢把烟杆熄了, 下榻迎他,嗅到他身上一缕淡淡酒香,皱了皱鼻子,“你到哪里吃酒来?” 因要调任常州,一些同僚替董墨践行,拉着在外头宴饮, 吃得他睑下微微泛红, “在吏部办赴任的扎付,他们非要摆席送我, 推脱不过, 吃了几杯。” 梦迢笑盈盈地跟他走到屏风前, 垫着脚尖, 扒着屏风看他在里头换衣裳,将白天蔻痕来过的事情说给他听, 一并将秋生的传闻也说给他。 “你说, 二姑爷那宅子里养的女人,会不会就是梅卿?” 董墨套上黑色的寝衣, 脸色有些凝重地抬起来, “这话你问斜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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