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梦迢连连摇头, “你嘱咐不叫我提起, 我谁也没问,就是心里这样想。” “这就对了, 这种事你对谁也不能说。如果真是梅卿,二姐心里再恼,也是不敢对外提起的,抖落出来,他们邝家都要遭殃。” “我知道厉害的。”梦迢白他一眼,等他出来,两个人一道走到床上去坐着。 董墨等着丫头端水洗漱,这个空子将她搂着要亲。梦迢嘴里笑嚷着“哎呀哎呀”,躲不过去,被辖制着亲了几口,她故意做出厌嫌的样子,皱着鼻子说:“讨厌,带着酒味来亲我。” 闹一阵,丫头端水进来,梦迢下床将两面蜡烛挑得亮了些,挨在他身边看他洗脚。两簇睫毛影扑在她暖黄的脸颊上,屋子里偶然响起水声,窗外悬着月亮,她心里恬静又温馨。 此刻很幸福,好像是那种操劳一日,总算得空坐下来,叹息一声,后头就是大段属于自己的清静时光的幸福。 在这段时间里,想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的,她不用将别的人放在心里,除了他们自己的未来,再不必为任何人烦恼打算。 月光亮堂堂地照着窗外那架瓜棚,长了些绿叶才知道是豇豆,不知道董墨的父亲为什么在庭里种菜蔬,但这简单的日子他的父亲母亲没能享受,却落到梦迢头上来了。她甚至快乐得觉得自己有点自私,毕竟董墨是彻底与那边府里决裂了,他失去了一个家。 因此她要补给他一个家,像他当初无条件赠予她爱与信心。她叹一声,话是伤心话,态度却半点不见难过,“你这回从府里出来,从此就要穷囖……” 董墨无所谓地笑着横她一眼,“养活你还是不成问题,只要你不是今日打金钗明日雕玉冠的。” 梦迢一阵眷恋,抬了两条胳膊把他脖子圈住,哼哼着撒娇,“瞧,人一穷,就小器起来了。怕什么,我有钱,不要你养活。等咱们到常州安定下来,你的薪俸一个子不用动,我还能养活你呢。” 董墨轻轻笑,不以为意,“你常说你有钱,有多少钱?” 问得梦迢好不得意,下床去开了箱子,将一个黑檀木匣子抱到床上来。打开一瞧,有厚厚一沓田契宝钞。她先取出宝钞给他看,“这是十一万现银子,到了常州咱们再兑出来置办房子田地。这些,是我和我娘在济南的田产,如今都是我的,一年好几千的租子呢。” 委实将董墨惊了惊,“你竟然有这么些钱。” “我早说了我有钱,你当我说笑话呢?”梦迢又将匣子抱去锁起来,洋洋得意地走回来,“就算没有你们董家,也不见得就要过穷日子,你要做绝世清官随你去做,过日子我来打算。” 一股温热从董墨的脚底板涌到心上去,他随便搽了两下脚,将梦迢揿在铺上亲一下,“你的盛情我心领了,只不过我不惯花女人的钱。我也不至于到哭穷的地步,京郊还有田产,也有些现银,不会委屈你的。到常州都交给你,你一并打算吧。” 梦迢在他身下咯咯笑着,“你还跟我见外起来了。” 董墨觉得“见外”这个词不好听,他不喜欢一丁点表示他们关系疏远的词,哪怕是反义的。于是他把唇贴下去,堵了她的嘴一阵,又分开一点距离,拇指在她腮上摩挲着,有些话想说,却没能出口。他有多爱她,怎么也不能够表达。 后来他只说:“原来人太伤心或是太幸福,都是会想哭的。” 话音一落,梦迢便很心有灵犀地滚下一滴热泪,要搽已经晚了,滑到耳朵里,咣咣作响。她握着拳头把他的背捶了一下,“又招我哭!” 她把泪痕一揩,推开他爬起来坐着,“算起钱来,我就想起我娘。她走前对我说,要我别怨梅卿,她是疼她的。可是这话,我不知道要怎么叫梅卿知道。秋生外头养的那女人,你说到底是不是她?” 董墨知道她放不下,坐起来叹了声,“你实在不放心就去瞧瞧。过几日咱们就要动身了,这一去恐怕再难回来,去瞧瞧也好。” 总算在动身前日,托斜春打听到住址。梦迢不敢张扬,只怕递帖子给秋生叫蔻痕也知道,因此连帖子也没下,那日冒然在外头请了顶轿子抬过去,也不叫丫头小厮跟着,亲自去叩门。 开门的是个留胡子的中年男人,大约是这宅子的管家。梦迢先说找秋生,人家诧异一番,梦迢自觉唐突,忙说:“就告诉你们老爷,我姓梦,是济南来的。” 那管家听见她姓梦,把眼稍转,谨慎笑回,“我们老爷不在家,不敢冒然请姑娘进屋。不过老爷就快回来了,姑娘要是有事情,就回轿子里坐着等一等。” 连蔻痕也不能冒然进去,梦迢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笑着应了,坐回轿里,把四四方方小片窗帘挂起来。 那两扇油光光的红漆的门在黄昏里又阖拢了,门前没有小厮,整座宅子显得荒凉沉寂。不知怎么,梦迢想起鬼故事里的凄荒的古宅,一簇簇荒草与蜘蛛网掩埋着一段缠绵的旧事。她像个乱闯进去的游人,势必会惊起沉寂许久的尘嚣。 故事里的书生回来了,拖着抹沉甸甸的长影,走到门前,把手抬起来,犹豫了好久才扣了门,仿佛叩那扇门需要很大的勇气。只怕门打开,会传出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幸而管家只告诉了有人来访。秋生扭头朝那顶软轿看一眼,踟蹰一会,向这头走来。 梦迢却倏然想,有的故事,还是给它被尘封的好,翻出来,除了一阵怅惘,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因此不等秋生到轿前,她便吩咐起轿,先一步走了。 于是有人散,有人纠缠,有人又意料之外地重逢。 回去董墨问有没有见着梅卿,梦迢只是笑,她说她有种感觉,梅卿并没有死。董墨笑说:“都说血脉相连,一母同胞的姊妹有些心灵上的默契尚且说得过去,可你们并不是亲姊妹,梅卿是捡来养的。” 梦迢反驳道:“你不明白,我和梅卿一块长这样大,骨血早融到一处去了。” 董墨默了默,笑着来搂她,“谁说我不明白?” 梦迢在他怀里瞥见一地收拾好的描金箱笼,仿佛两个人是被驱逐出去,但两个人都没有悲伤的情绪,反而默契的,有着相同的逃出困境的畅美。可见两个没有血缘的人在一起久了,果然是会有些奇妙的默契。 定下的次日大早启程,没有人来送。董墨想起那年动身去山西的光景,将梦迢拉在一边,望着小厮们将箱笼装车,“那年我离京去山西,也是无人来送,但心里并没有多少失落,总觉得你在前头等我。” 梦迢瞅了他一眼,正值莺歌燕噎,春光明媚,他脸上蕴着恬淡的晨曦,那光擦过他的鼻梁,落进她心里,暖融融的。 从此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了,以及她怀里的猫。她忽然想到“死生契阔”这个词,从前在书上看到,觉得虚无缥缈,此刻印在心里,却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跟着去的那年轻媳妇走到跟前来,摸出两个小荷包递给梦迢,“瞧我给忙忘了,姑娘,这是晨起有人送来的,叫交给姑娘与爷,保佑咱们一路平安。” 梦迢将猫儿交给董墨抱着,接来一瞧,里头各装着一张折好平安符。银缎荷包上绣着简单的如意纹,针线走得十分潦草,像是连夜赶的工,也像是做针线的人原本活计就不好。 不论哪一种,梦迢都想到梅卿,便问这媳妇,“谁送来的?” “不知道,是个小厮,问他是谁家的他也不说,天还没亮就送来了,姑娘与爷那时候还睡着。” 会是谁呢?也许是蔻痕见事已至此,对她兄弟服软认输。更大的可能,梦迢还觉得是梅卿,哪怕她拿不准梅卿到底还在不在世。 她沉默着细摸上头的走线,仿佛触摸到一只纤细的脏兮兮的小手。那手隔着许多年的光阴反过来,小心地回握住她的手。在冰凉的空气里,她们彼此握住了一点可贵的热温。 梦迢眼皮一剪,落下泪来,很快又搽净了。她躬下腰去,将一只荷包系在了董墨的腰带上,另一只系在自己腰间。这神秘而珍重的祝福成了她唯一的嫁妆,她带着它,彻底投身到她不成文的婚姻里,再没有一点凄惶,只感到一阵踏实的幸福。 董墨包下一艘船去常州,赶到乱哄哄的码头上,梦迢抱猫儿下马车,就望见远处有个男人在栈道上指挥着小厮们朝船上搬抬行李,一个女人牵着小儿立在他身旁。虽然只有双双侧影,她仍旧一眼认出来,是孟玉与银莲。 这头也要搬抬东西上船,董墨环住她的腰让了让,无奈地笑了声,“孟玉那些银子也没白花,虽然被革了职,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梦迢远远眺目,“他们要到哪里去?” “大约是回原籍苏州。”董墨斜睨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格外从容,他也就分外安心,诸多不平,也软化为一缕轻飘飘的叹息,“照他的为官之道,过不了几年,只怕就能东山再起。” 梦迢复将眼眺望回去,可巧孟玉也扭过头来望见了她。两个的目光都怔了怔,恍若隔世。梦迢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她只想到,在这一刻,她竟然也成了银莲,孤注一掷地把心停留在一个男人身边。其实爱没有那么复杂,能成就它的,不是对方,只能是自己。 她抱着猫儿,整个人稍稍斜偎在董墨胸怀里,觉得是在乱世浮生望见了她一团乱麻的过去。好在如今一切都清晰起来,从没有如此清晰明了过,她清楚的知道她是要什么,是为什么。 “咱们先上船吧,让他们搬,站在这里腿都站酸了。”她仰着眼望向董墨,有些撒娇的意味。 木板架在水上,董墨不放心,便一手接了猫儿,一手拉着她,斜着走上去。有轻微晃荡,耳边咻咻地吹着风,梦迢小心提着裙,与她如同码头上千帆影的过去遥远擦身,稳固地朝前去了。 因为手是握在董墨的手上。
第91章 番外·梦君(全文完) 一 她是有名字的, 叫梦荔。只不过成家的女人会添些没必要的尊称,外头叫夫人,里头叫太太, 儿女长大后,一跃成为老太太。因为她没嫁过人, 省了当中的称呼,三十出头便被称作老太太。 于是那名字更是许多年没人叫,成了本很久没人翻的书, 压在箱笼最底下, 落满灰尘,被人遗忘了。 某一天, 那书被人拾起来, 掸一掸灰, 翻开来笑了笑,念道:“梦荔。” 梦荔的心像那封皮上的尘埃, 陡然微微弹动。 她懒靡靡地将胳膊搭在车窗上, 开始拿正眼打量着对面坐的年轻秀才。 秀才梦荔“遇”过不少, 只是如此穷窘的倒不多见。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灰色直身,腰上打着块白色补丁, 给布条拧的腰带勒成了两块, 活生生又添了层窘迫。连缠髻的发带也是碎料里剪的,没镶边, 卷成了细细的一条。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1 首页 上一页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