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自己并没有发窘, 因为个头高, 一双眼半耷着向下睨过来, 使一身的斯文气显得有些轻浮。 大约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梦荔很享受被人这样望着。她知道她的青春无多了, 尽管她是同龄人里最显年轻的,也迟早会老。 然而直勾勾给人这样瞧,又显得自己很不矜贵。她把手上的绢子扬一扬,蔑笑一下,“看着斯斯文文的,想不到也是个色胚子。没见过女人?只管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常少君偏了下脸,敛了下目光,这是他读书人的礼节,以及一点年轻相公的羞涩。但是本能上,男人有好.色之心。他又大大方方望了回去,“女人虽然见过,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你叫梦荔?” “知道得倒不少嚜。”梦荔乜他一眼,裙里的腿翘起来,那只悬在半空的绣鞋尖佻达地朝他勾了勾,“哪里打听见的?” “问的吕夫人。” 吕夫人是少君的东家,济南现任府丞的夫人。吕家缺个账房先生,在府学的一班学生里挑挑拣拣,拣了常少君去做。一来是他品学兼优,二来是他家里贫寒,这府丞大人是位善人,有心要帮衬他。 可巧梦荔与这吕夫人常来往,今番到她府里,被一场雨绊住,多留了一会。要走的时候听见丫头到吕夫人屋里来回,说账房的常先生在廊下告辞。 吕夫人从窗户往外望一望,雨虽住了,路却泥泞,便托付梦荔,“您是套了车来的,顺道把我家这先生捎回家去吧。他住在城东一门亲戚家,这会天晚了,路上也不好走。你也是往东去,就行个好,替我捎他一程。” 梦荔跟着向那窗户上睃一眼,看见个年轻人的侧影立在廊庑底下,垂着脑袋,身后一道一道的瓦渠上滴着水,仿佛雨还没停,落得很温柔。 她嘴里虽然抱怨,“得,我来你家一趟,还替你捎个人回去。”也少不得答应。 因为年长许多,算是长辈,也没什么忌讳,梦荔使跟前的妈妈将少君先请到车上去。后头她登舆,迎面一瞧,倒被少君一张隽迤面孔闪花了眼。 她心里有鬼,当着少君将吕夫人埋怨了两句,“这吕夫人也是,叫我搭送你就罢了,还说我的姓名给你。怎么,要你烧高香谢我不成?” 说着,她把绢子随意扬两下,雨后的晴光扑朔迷离地从帘罅里照在她耳畔,忽明忽暗,抓也抓不住,“我不要你的谢,看你这穷酸样,谢也谢不起。算了算了,难得我发善心做件好事。” 话音甫落,又冷不防想起来,走前他在廊下,她在屋里,并没有听见他向吕夫人打探过她的姓名。她警惕道:“你什么时候问的?” 少君面色不改,但两只耳朵在对面窗户上微微泛红,“前几日。我在吕家撞见过你两回,以为你是谁家的小姐,问了才知道,你是孟府台的岳母。” 他将脸偏一偏,像是为这误会有些发窘,“你长得真年轻,不像三十多岁的太太。”对于这意料之外的真相,他却格外从容。 因为他的从容,梦荔感到自己并不太老。她很是高兴,尽管她对生命并没有热爱,但分外舍不得她的青春。或许是因为她的青春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太好,于是总觉得这青春应该走得慢一点,给她留下点可以回味的事情才是值得。 偶尔,她对自己也有怜悯与惋惜,并不都是憎恨。 她试探着,把悬空的绣鞋尖伸过去,在他小腿上蹭一下,耻笑道:“孟府台岳母的账你都敢想,简直色胆包天。” 少君又惊又喜地垂下眼时,她那只脚又伶俐地缩回去了,藏在她宝蓝色的裙底,露着鞋尖上半朵淡淡的粉芍药,开得正娇媚妍丽。色是人之本欲,可谁又能把色与情完全分开。少君是因为她好看,才不由得多看她两眼。一眼一眼,人就望到心里去了。 马车还没走到家,便又晴天复雨。雨点敲在马车的木头顶上,像是和尚在瞧木鱼,笃笃哒哒,回荡着“色即是空”的禅语。少君越是这样想,那股色慾越是不能自抑,他壮着胆子,在袖里掏出晒得发黄的帕子,弯下腰去将她绣鞋上沾的一颗泥点子搽了搽。 梦荔先是小小惊吓,缩了下脚。然后睨着他,觉得很好笑。一个穷人面对美色是没有底气的,因为没有钱替他买账。他最斗胆的举动,也不过如此了,趁机隔着软缎摸一摸她的脚,她要是怪罪,也不至于倾家荡产。他倒不怕倾家荡产,只是实在没钱。 幸好她没怪罪,只是咯咯地仰头笑起来,整副媚骨风情懒散地贴在车壁上,像只猫舒服得摊开肚皮。 车外的雨声,又细又密,几如一张网将两个人温柔地包裹在小小的木头箱子里。空气有些潮湿阴冷,使他热的呼吸意外变得贴心,不过在这一段路程里,梦荔就感熟悉与安全。 她知道这很莫名其妙。但这是事实。 二 隔半月又在吕家府上遇见。那日是吕夫人回请梦荔清明节时做的东道,一并连梦荔两个女儿也请了去。 吕夫人私下有个打算,想着梦荔的小女儿闺中待嫁,虽然姐夫是府台,到底是外亲,她们自家家世并不怎样好,恰配府上的常秀才。常秀才家中尽管贫穷些,可吕老爷估算的,以他的才学,早晚能考上功名跻身官场,也不算辱没这位小姐。 这般趁着席上听戏,迓鼓管弦作得正响,吕夫人拣了一瓯烧鸡并两样精致小菜吩咐丫头,“前头给常先生送过去。” 梦荔听见,斜了一眼,须臾转回围屏上,玩笑道:“你真是心好,一个账房先生还惦记着。” 吕夫人嗔嗲一眼,“瞧你说的这话,虽然是玩笑,叫不知道的人听见,起了旁的心眼,怎么议论我?我不过是看他不容易,一个穷秀才,成日自己点灯熬油地读书不算,还要风里来雨里去的赶来我们家理那些琐碎的账。” 屏风上人影旋动,苏笛长吟,不知唱到哪一出,仿佛唱过去许多段热闹故事。梦荔托着细烟杆,吐出一缕白的烟,那些故事就散在烟里,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倒是那常秀才,她还记得,卷了边的缠头发的布条子,衣裳上的补丁,以及他那双被雨洇湿的眼睛,弥漫着春天独具的和暖的水汽,能把人的骨头看软了,想骂他也提不起狠劲。 但梦荔生来一张啄木鸟的嘴,硬得很,骂不了他,也要讽刺几句,“你这话没道理,天底下哪个穷人容易?穷嚜,怨得着谁?我就没你这样的好心,按月发他银子,又不少他一个钱,太关照了,仔细他蹬鼻子上脸。他们这种人我最晓得,升米恩斗米仇,不知足的。” 这话倒把吕夫人想要说亲的念头弹压了一下,只怕梦荔太瞧不上人家,不肯答应,她个中间人难堪。但这起夫人太太闲得无事,就爱替人家做媒,两厢牵头,做来做去,很好打发光阴。 于是便讪笑道:“常先生倒不是那样的人。我们老爷官场上来往这样久,也算能识人的,就说他是个妥当人,日后必定进士出来,能做官的!” 梦荔听见,心里有种异样的高兴,好像是夸她儿子一般,很有种自豪。面上却把丹唇一撇,做出个颇不相信的模样,“就他?不是我看不起人,我看他不是个当官的人才。” “那是不能同孟大人比了,像你们孟女婿那样年轻就官居府台的,扎扎实实的少见。你们大姑娘命好。”吕夫人趁机把胳膊搭在中间的小方桌上,暗里将侧席的梅卿窥一眼,“大姑娘有了好姻缘,二姑娘你是如何打算呢?二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十八了吧?好些十八的小姐孩儿都生了两个了。” “我们这梅卿,与别的姑娘不一样,非说婚姻大事要她自己拣,我看好的不作数。不是我不操心,我原想替她拣户人家定下的,说给她,反遭她抱怨。” “那是她做姑娘的害臊,不好应,未必你做娘的就真丢开手不管了?不像样子。你懒得操心,我与你要好,我替你操心,也不要你的谢媒钱,事情成了请我吃杯喜酒就成。” 梦荔澹然地搭腔,“好呀,我巴不得有人来说呢。你倒说说看,你瞧谁家的好。” 吕夫人趁机怂恿,“依我说,那些官宦人家的公子倒不怎么好,只怕知道二姑娘不是你亲生的,会轻看了她。拣一个读书好有前程的才是正经,少年夫妻,往后就是做了大官,也是彼此知根知底,谁还嫌谁不成?” 梦荔后知后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面色有些僵住。吕夫人也看出来她是懂了,索性点破,“我们老爷看人一向准,要不是看这常秀才好,也不肯放着家里的下人不用,偏请他来算账。我同你要好才对你说这话,要是旁的人,我还只怕她多心,只当我瞧不起他们家的小姐。我没有这意思,我是真看这人好,许给他,不会叫二姑娘受委屈的。” 梦荔睐向那席上,梅卿正并头与梦迢说些什么,两个人嘀嘀咕咕,笑靥明媚。她收回眼来,对吕夫人笑笑,“等我回头问问我们姑娘的意思,女儿大了脾气也大,私自做不得她的主。要是不合她的意,闹起来还要同我个做娘的怄气。呵,真跟养了个白眼狼似的。” “小姐嘛,是容易使小性。那我等你消息,再去对常先生讲。” 屏后“铛铛铛”地起了弦,乍将两人的目光牵了过去。唱到哪里,又不知道了,大概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反正都是别人的故事,与梦荔不相干。 她自己的故事,每一件提起来都惊世骇俗,也并不值得提,因此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后头散席,春光大好,两个女儿顺路要往新开的胭脂铺子里去,梦荔不大有心情,打发她们自己去,她独乘马车回府。路上撞见旧日的房东,认出她的马车,赶着巴结,死活要拉她到家去吃茶。 因为顺路,梦荔推脱不过,他们家又是在条窄巷里,马车进不去,梦迢只好打发马车先回去,叫下晌来接。而后随那妇人踅进巷子里,往他们大房子里坐了半个时辰。 出来时日影稍偏,那房东妇人挽着再三款留,“再坐会嚜,您家里的车轿还没来,再坐会,吃了晚饭再去去,再坐会呀。” 梦荔只怕再久坐,她有事要求到自己头上,不肯再留。正推辞,忽见常少君打巷里走来,引着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到门前便叫停下,回身朝两人作揖,喊了声“老太太”。 妇人只当是孟家的小厮来接,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了梦荔去。梦荔心里虽然惊诧,也不辩白,趁势坐进轿里。离了那门上,才撩开窗口的帘子问:“你怎么来了?” 少君走在轿边,一时没敢看她,捏着袖管子把满头的汗揩了揩,笑道:“我听见吕夫人今日做东请你,就在他们家门上等着。好容易等你散席出来,见你们家两位小姐也在跟前,不好上前说话,就一路跟着你的马车走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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