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荔剜他一眼,鄙薄笑道:“你贼心不死,枉读那些圣贤书。” 他额上的汗珠子搽净又冒出来,搽净又冒出来,在灿烂的太阳里晶莹闪烁,“这同圣贤书有什么干系?我就是想与你说说话。” 不知怎的,梦荔空落落的心渐渐充盈,散席后的落寞悄然无踪,很有趣似的挑着眼,“说什么?你能有什么要紧事?丑话说在前头,借银子我可是不借的,我最恨人跟我借钱。” 少君忍不住笑了,横她一眼,脸颊被灼热的太阳烧得微红,“我也没习惯同人借钱。我是谢谢你上回送我回家。” 梦荔翻着白眼把轿子睃一圈,“噢,所以你也请轿子送我一趟,还我的情?” 他不讲话了,垂着脑袋含着笑。梦荔只当他除了一点色心,只剩呆头呆脑。她心里又是鄙夷,又有意料之外的一丝蜜意。 那蜜意哪里来?大约是人间四月,风花缠绵,空气里总是自含醉人的甜蜜。反正,她绝不肯相信是从她心底冒出来的,她只信她的心是在毒药浸过的,倘或要冒出点什么,也是毒瘴。 她丢下帘子,稳稳地坐在轿内,心里转着弯地将他贬了一番,然后静悄悄地笑起来。笑一会,又觉得莫名其妙,匆匆敛笑脸,刻薄的眼睛把那片帘子横着。 那鹅黄的帘子上沾满灰,鸡毛掸子一掸,灰揩成了纵横的污渍。外头请的小轿这里不干净那里不干净,不知多少人坐过,力夫舍不得洗,生怕多洗一次,好帘子就薄一层。到底也洗了几回,薄薄的透着光,能望见他模糊的影,只到下颌处,再往上,就不够高了。 梦荔心里总想怨他些什么,逮着他太高这个借口,狠狠磨着嘴皮子,把他无声地咒骂了一遍。 三 怪了,轿子怎么总不到地方?这条路怎么忽然变得如此漫长?梦荔掀开帘子,就瞧见那堵塌了条月牙缺口的院墙,月牙里栽着棵李子树,正是密叶成幄,翠荫如盖,上头结着些指节大的青疙瘩,看着两边口腔里就泛酸。 梦荔认得,这是他借住的亲戚家。轿子恰好搁下来,她挑着窗帘子跺了跺脚,“要死!怎么到了你家来?” 少君在前头挑了门帘子,弯下腰请她,“我并没有说是送你回家。上回你送我,连茶也不肯进来吃一盅,这回好歹进去吃杯茶,一会我再请轿子送你回家。” 梦荔在轿子里坐着不动弹,两眼瞪着他。他也弯着腰挑着帘子不撒手,各有各的坚持,互不相让。 最后也不知怎么的,梦荔到底晕晕乎乎地下了轿。一回头,那四个轿夫不知急什么,一溜烟在巷里跑没了影,人去路空了。 她嫌房子太破旧,死活不愿意进去,“我不进去,你无端端领个女人回来,成什么样子?怎么向你家亲戚交代?邻舍瞧见也不好。” “不妨事,这会只有我舅爷爷在家,他不问的。” “放你娘的屁!你舅爷爷眼瞎,你领个女人到家他会不问?我不进!快把轿子叫回来,送我回去。” 少君不管三七二十一,仗着巷内无人,拽了她的腕子推了院门进去。梦荔在后头要挣也没狠挣,迎面瞧见正屋屋檐底下坐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子在晒太阳,吓得她跳起来直甩手。 谁知少君的手攥得紧紧的,拉着她走到老头子跟前,丢手作揖,“舅爷爷,我回来了。” 梦荔心慌得很,忙将身子别过去。却只听见老头子答非所问,笑呵呵地咂着豁了牙的嘴,“烧猪头,烧个猪头吃,烧得耙烂耙烂的,好吃……好吃……” “好,孙儿一会到街上买半个猪头回来烧。” 原来他舅爷爷不是个瞎子,是个痴呆,梦荔噗嗤笑出声。少君回头看她一眼,跟着笑,领着她到他的屋里去,“年纪大了,不认得人,也不记得事,问他什么十句有九句不对。梦荔,你坐这里,”他搬来根长条凳请她坐,“我去瀹茶你吃。” 梦荔听见那个名字心里便是一跳,旧尘跌宕。 敞着门,窗户也开着,她抻着腰在窗户上看他。李子树下有口井,他在那里打水,把一只土陶碗洗了五六遍,又转去木棚子底下的烧火。一壁忙活,一壁扭头朝窗户望过来,大约是怕她坐不住要走。 先头他望过来几遍,梦荔统统漠然地避开了眼。后头一眼接一眼,不知怎么,她没再避,反而对着他笑笑,安他的心。他也红着耳朵笑了,折柴火扯得十分有劲。 屋里连张桌儿也没有,两个掉漆得厉害的箱笼垒在墙根底下,上头搁着半只残烛,是他的书案。地上没铺砖,坑坑洼洼的黄土,梦荔的绣鞋一蹭便起灰。她无趣地蹭着,蹭着,埋在泥土里的温柔故乡,就被蹭得冒了头。 少君端着碗进来,看见她蹭的土坑,有些不好意思,“你坐不惯吧?请将就将就,我章邱县老宅也是这样子,等日后我考了功名出来就好了。” 说这个做什么,谁管他家什么样子?梦荔心里想着,吐出来的话却是,“我老家的房子也是这样子的。” 少君把茶碗递给她,将两个箱子搬来垒在她面前,在长凳上同她并坐,“你也穷过?” “你当我生下来就是阔老太太?比你这里稍好些,可家里兄弟姊妹多,也常打饥荒。”梦荔呷了口茶,涩得慌,她搁在箱笼上去,等着他问她后来是怎么发达的。 但他没问。她好奇地扭头,正对上他斜垂过来的眼,被髻上垂下来的发巾半掩着。犹如隔着一片帘的虚影,他的目光在帘那边坦坦荡荡地透进来,让人心惊肉跳。 “梦荔。”他轻轻地喊,自顾着笑了,“你这名字听起来就甜。” 梦荔从不觉得,可经他这么一说,也似乎品出些鲜荔枝的甜味。她不由得迎面笑起来,他就得寸进尺,把脑袋斗胆地凑近了。 “咚”地一声,梦荔不知哪里掏出来的烟杆,烟锅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下巴挑一挑,“给我寻个火来。” 少君去院子点了根柴火棍回来,给她点了烟袋。这年头咂旱烟的女人多,不过多半是上年纪的妇人。他冷不丁想起来,她也是有些上年纪的妇人,但仍旧红颜未衰,白皙的侧脸隐在烟幕里,格外风姿绰约。 他想象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子,表妹太闹腾,表姐太柔顺,动不动就脸红,唯恐她们得了红脸症,他时常避之不及。他喜欢的女人就该是这样子,有着走过春雨秋霜的沉寂,岁月无情她有情,尽管这情藏得很深。 他不由得倾身过去,想要冒犯她一下。不防她一口浓烟吐出来,熏了他的眼睛。她在烟雾里咯咯地笑两声,“你这傻里傻气的样子,给我做个女婿倒蛮好。你有没有定过亲?我小女儿与你一般大,你今日门上见过的,好不好?要不许给你?” 少君忙将眼狠眨两下,“不成。你的女儿自然好,可我受不起。” “唷呵!”梦荔一下把腰提起来,“你还怕我闺女配不上你?我还瞧不上你呢,一个穷酸秀才,就是当了官也得两辈子才能跳出这穷窝!” 少君笑道:“不是这个话,没什么配得起配不起的,倘或两情相悦,就是乞丐配皇帝也配得。我与小姐认也不认得,假使我是个卑鄙无耻之徒,岂不是稀里糊涂叫小姐吃了亏?” 梦荔嗤笑一声,不防走入他的圈套,“我看人还是准的,你倒不是那样的人。” “是么?”他凑近了,冲破了烟雾,望住她的眼睛温柔发笑,耳朵红得能滴下血来,“我自己都说不准,从前我也认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自打遇见你,就有些色迷心窍,像个狂.浪之徒。” 梦荔不禁退让,腰朝后仰一仰。凑得太近了,人与人就会看得太清。她生怕被人钻进眼底,将她的往事从五脏里掏出来,所以着急忙慌地咂了口烟,噘嘴要吐出防身的雾瘴。 谁知烟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被他的嘴堵在唇上。那口烟吐到了少君嘴里,呛得他别过头连连咳嗽。梦荔有些大仇得报的快乐,托着烟杆笑得前仰后合,一不留神,险些掉下凳去。 给少君环住了腰护住,他呛得嗓子疼,却顾不了这许多,夺了烟杆,夺了她防身的武器,又亲上去。 梦荔的骨头在他的亲吻里有些发软,叫她害怕。怎能不害怕,她一直坚信自己的骨头是又冰又硬的,也一向坚持这世间是又冷又寒的,她冰冷的骨头正是用来抵抗这世界,半点也不能软化。 这叫输人不输阵。 四 所以又来往了一段日子后,她便与他疏远了,不许他往家来。倒是有个妥当的说辞,并且说得婉转动听,“我那女婿做着府台,你将来科考入仕,也是要做官的。往后在官场撞见,你叫他怎么处?你遇到事情,他是帮还是不帮?叫人作难呐。况且女儿女婿才成亲半年,我这个做娘的,不说以身作则,倒在他们眼皮底下不规矩,他们夫妻怎么看我?女婿嘴里虽然不好说,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只怕想上梁不正下梁歪,也与我梦儿生出嫌隙来。” 少君没说什么,就在榻对面睇着她,似信非信的目光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那时他们还没有滚到铺上去,少君虽然常往府里来,常到她屋里,也不过是坐一坐,吃杯茶。人傻起来简直没有边,他又没有闲钱雇车轿,天不亮先走到府学读书,下学回家吃饭再到吕家。吕家叫他吃午饭他不吃,因为不是卖身到人家的奴仆,不过是做短工,不好多吃人家的饭。 吕家出来到孟家去。也怕孟府里觉得他是蹭吃蹭喝,趁晚饭前一定要走,回家去读书。一日折返十几里的路,多半是为那个把时辰看着梦荔,当着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喊一喊她的名字。 梦荔,梦荔。每喊一声,梦荔心里的尘埃就抖下来一点,尘土里将要露出往事的骸骨,真叫人胆寒。 她才渐渐明白,她从来害怕面对的并不是被两个不认得的男人奸.污的旧事,而是害怕面对饱含期望的柔情曾被伤害。她期望过在父母身上得到安慰,然而终未得到,反遭遗弃。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这绳索有了点松动的迹象,她不得不亲手紧一紧。 她又说:“我看你还是别再来了。” 长久的沉默后,少君立起身要走。梦荔一颗心忽然被谁掐了一把,希望他不要走,却不能开口,只把烟杆在榻围子上敲着,一声挨着一声,一声紧贴一声。 少君顿住了脚,他感到她是在喊他,毫无道理,就是觉得是在喊他。他陡地抽身回去,站在她面前,把腰杆折得低低的去将就她,不确定地笑了下,“你这张嘴怎么老是这样刻薄?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骗不了我。” 屋里的丫头掩着嘴偷偷笑,梦荔骤觉丢了脸面,狠狠剜了他一眼,“谁说的?我心口一致,你赶紧走,才不要你来。” 这样一说,气氛反倒松软下来。丫头都出去,少君反留了下来。要分开也更舍不得了。黄昏渐落,最后一抹暖黄投射在窗户上,那水漾的光又折到墙上,如同静默中的一片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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