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得董墨哑口无言了,自相矛盾得他也解释不清。索性就用那个一贯说服自己的理由来答她,“你有两分像我娘,这也是种缘。就为这两分相似,帮帮你也不为过。” 梦迢乔作惊骇,半副身子探出窗外,向水中照了照,又收回来挤眉弄眼地笑,“唷,看来你娘也是个大美人嚜!” 引逗得董墨也笑了,他原以为她会刨根问底地探听他的私事,几不曾想她与别的女人那么不同。她在吵闹中,另有一种岑寂,慌乱中,别具一种从容。 她像一个迷,他不知不觉地被这个迷吸引,的确一面本能怀疑,一面违智靠近。 他挑衅地蔑笑一下,仿佛唾嫌自己,“谁说你是个美人了?专会往自己身上贴金。” “我可不是讲我自己噢,我是讲你母亲。”梦迢也挑衅地抬着下巴,扇动着蝶翼似的睫毛,“怎么,是她老人家不够美?还是我不够像她?” 蓦地将董墨困到两难境地,若说不够像,他所说的不能拒绝她的理由就无法立足了。沉吟片刻,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很美。” 旋即他拔座起来,漂浮着步子,往厅中去了。在他脚下,拖着冗长的影,被微醺的斜阳扯得有些变了形。 斜春端着瓯月团饼与他错身过来,落在榻上,递上碟子,偷么扭头瞟董墨一眼,“我们爷在家话就不多,还是到了济南,才多添了些应酬。他不会讲话,一句两句不防得罪了姑娘,姑娘可不要恼他。” 月团饼面皮上镌着嫦娥奔月的花样,做得十分精细。梦迢拿了一个,手摊在下颏底下接饼渣,冲她挑眉而笑,“得罪我倒不要紧,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受了你们家的好处,哪里还敢计较?只是他往后娶了夫人,也这样句句含讥带诮的同夫人说话,夫人可不饶他!” 斜春搁下碟子,两头远近将二人睃一眼,捂着嘴笑起来。梦迢明白其打趣之意,偏要挑一挑这暗昧的玩笑,“你笑什么?” “没什么。”斜春垂下手,抿着唇观她一观,“姑娘真是生得好相貌,怎的父母早年不定下亲呢?” “那时候家道艰难,只顾着忙生计,父母总虑着等家中好过些,好说户些微富足点的人家。” 斜春跟着点头,“这倒是,女家看男家根基,殊不知男家也看女家根基,都要求个门当户对。” 说着,她略略垂眼,试探地抬起来,“我们爷倒不一样,不喜欢那起有小姐脾性的,家里头来来往往有几门亲戚家的女孩子,他都远着,不与她们说话。” 梦迢歪着眼,远远瞅董墨嵌在椅上的半截背影,半笑不笑地揣度他在京城的一切。猜测来猜测去,那些只能靠浮想的故事,却如他的周遭,一片荒芜。 作者有话说: 董墨:打脸来得飞快。 梦迢:爱我,你怕了么?
第22章 琴心动(二) 不一时果品齐备,席上琳琅陈列,有济南名菜,又有京中佳肴。梦迢落座才瞧见,当中有一样无锡的桂花糖粥,许多年不曾吃过了。 她先就吃了一口,砸得满口桂花香,登时笑眯了眼,“你家厨子还会做无锡菜?” 董墨不答,斜春伺候着席面接话,“现学的,两位姑娘是无锡人,恐怕做得不地道,不合口吧?” 彩衣不是无锡人,不敢冒失,只顾着闷头吃。梦迢暗把董墨瞥一眼,心道他是吩咐人做这菜来探她的底,于是不慌不惧地抿抿唇,“我吃着蛮好,嗨,这东西又不难做。家中有限的,不过是用糯米、桂花、红枣这三样熬煮,搁些糖,也就完事了。家中富裕些的,再搁些银耳、莲子、或是燕窝也有的。” “姑娘倒比我还能干些,针织纺线,羹汤菜肴都拿手,不像我,只会些没要紧的活计。” 两人客套着,将个董墨晾在一旁,说起女人间的活计,他更无话搭腔。斜春恐冷了主,因问:“我们爷的衣裳,姑娘可要做好了?” “差半截袖口上的花样子,小半月的功夫就能好了。”说着,梦迢歪下眼将身旁董墨望住,“章平,你几时在家,我做好了拿来你上身试试?若合身,后头几件衣裳也就不必再量尺寸了。” 她那一双眼,蓦地凑得如此近,淡淡朱唇上泛着亮晶晶的糖渍,忽然把人望得心神不宁。董墨不觉向后仰了仰,“我闲时往你府上去,也是一样的。” 梦迢最顾忌他猝不及防往小蝉花巷去的性子,生怕时时见她不在家,哪日叫他更生疑。 便趁机要改一改他这毛病,“可我常常各家走跳,你去前,叫人传个话,省得我又不在家,你又空等半日。你等也就罢了,难为我们玉莲,不知怎么款待你才好,拘在那里,又怕你,又怕招待不周。” 董墨在世家子弟中虽不受重,到底也是名门公子,向来只有人候他,哪得他候人。先前候了也就罢了,此刻听她如是说,倒像心里没半分过不去,还嫌他唐突似的。 心下便有些不快,微微攒在额间,半讽,“你贵人事忙,理当通报。” “不敢当,四处混口饭吃嚜,还不是为还你的钱?再不腿脚勤快些,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清你的账。大概是欠你银子的缘故,叫你那双眼一瞧,总有些心虚。” 梦迢还了一嘴,隐隐挂起唇角相讥。 水榭外头换了出戏,正吹着苏笛开场,悠扬地扯出个大月亮,照着一池皱水,秋风清爽,夜绵绵地荡开,人的心也难自抑地铺开几分柔软。 不觉吃了几杯酒,董墨那些怀疑逐渐将梦迢装点得神秘魅人。他心不由己地放下些许戒备,想朝她靠近。 愈是如此,话反而提到明面上来打趣,“你心虚什么,我又不曾催你的款。莫非是心里藏着点别的什么奸邪?” 这人越把话挑明,心里的芥蒂倒越小了,梦迢摸准了他这一点,倒不怕。奈何彩衣未经几事,有些慌张,忙搁下碗要替梦迢辩白,却给斜春捉住了腕子,冲她暗暗笑着摇头。 彩衣只得复捧起碗,看梦迢如何应对。梦迢慢条条掰了一块月团饼送进嘴里,歪着两眼大大方方地睇住董墨,“我没说你心内藏奸,你反说起我来?” 说到此节,董墨斜睨着眼问询,她微撅着嘴巧吊眉梢一笑,呷了一口清甜的荷花酒,“你这样犯好心,又是借银子给我,又是怜我孤苦,邀我们姊妹到你府上过节,简直弃了男女之嫌,有些发善过来了头。我倒也想问问你,你是想图谋我些什么呢?” “你有什么可给我图谋?一点美色?”董墨擎起盅触在嘴皮上,迟迟不饮,睇着她剪动眼皮,扇动嘲讽,“你恐怕还不至于美到叫我神魂颠倒的地步。” 他顿了顿,抿了口酒,轻飘飘地搁下盅,手指绕着盅口打转,轻飘飘的语气,“我自小没什么朋友,兄弟姊妹也不亲近,孤身一人到了济南,既撞见你,也是无父无母之人,便起了点恻隐之心。你信么?” 男女之间,梦迢惯来只信色慾惑人。可此刻望着他凌厉的侧脸弧线,像海上的一个浪头,在月光下浩荡孤寂。她忽然有些相信,一男一女,也可以不为色不为慾,单为刹那交汇的一点心有灵犀,而抛却了怀疑里的抗拒。 这感觉太陌生,就连她与孟玉,由相识到成婚,过了近三年,即使她动了心,也谨慎地抵抗着她自己的感情。 她口里说:“我信。”心里也的确这样想。可在更冰更冰的理智里,她顽强抵抗着任何温暖的光和热。 所以她的“信”,也是矛盾不实的。 她低着脸,神情如水温柔,仿佛有一点真实的灵魂从她眼波里闪过。董墨想伸出手去,将那一缕从未谋面的魂魄揪出来。又踟蹰着,警惕着,以放肆伪装着,“随口一句话你也信?我要真图谋你什么,你能奈我何?” 梦迢那一缕魂也转瞬即逝了,开始坐也坐不正,一只胳膊肘撑在案上,手绕肩头,擎着个小小玉斝,两腮微红,双目含酲,有些酒醉意态。恰是这一点醉意,平添媚冶,与素日的清丽别有风韵。 那亭子里原来唱的是《浣纱记》①,正到西施演舞,旦上: “落花无主乱纷纷,切莫恨残春,佳人自古多薄命,笑已往姻亲休问,半路今来别馆,不知终身何处朱门。” 梦迢星眼迷蒙地转向风窗,亭子里点着好些灯笼,那旦角袅袅登亭,旋落灯花,西施将要色.迷吴王了。梦迢抖着肩无声地笑两下,一下把自己抖得清醒,调转目光,有些佻达地看董墨,“你是吴王么?” 谈锋转得太急,董墨一时没应得来,刹那发蒙,“什么?” 梦迢立时变幻回那清丽俏皮模样,将玉斝摇在指端,两个眼珠子傻兮兮地跟着打转,含含混混地发笑,“你不是吴王,我也不是西施……” 说到此节,胳膊肘一歪,一头栽到臂弯里,睇上眼笑个不住。董墨没听清,取下她指间的盅,“酒量这样差,还不知收敛。” “高兴嚜……”梦迢在案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目光不定地游着,笑得满是傻气,“既不图色,又不是可怜我,那你到底为什么对我犯好心?你说呀。” 董墨满是无奈,只好糊弄她,“不是说过了?你长得有几分像我娘。” 不想梦迢发起“酒疯”,噌地端坐起来拉扯斜春,“斜春,你是章平母亲指来伺候他的,你说,我长得像不像他母亲?” 斜春半截袖口掣在她手里,望望董墨,又望望她,笑着摇头,“我看相貌倒不像,只是偶时言行上,有那么点意思。” 梦迢笑得欢天喜地,手舞足蹈,醉意愈发浓,又是一种憨态可爱,格外惑人。董墨恐她摔下凳去,预备搀她一把,手伸出去,还没触碰,又收回袖中。 她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同窗外的戏腔纠葛交缠成一张密网,像要网罗什么。董墨心里忽然生出些无所遁形的慌张,拔座起来,将个杌凳撞得咯吱响一声,“我备车派人送你归家去歇息,你吃醉了。玉莲,归家看顾好你姐姐。” 彩衣尚且蒙头蒙脑,忙应声起来。不一时灯笼车马齐备,董墨派了两个懂事的丫头并斜春男人亲自送姊妹俩归到小蝉花巷。 丫头们悉心照料片刻,才辞了去,彩衣端来一盅茶在床前伺候,将她瞄了又瞄,“太太,现下可爽利些了?” 谁知梦迢一起身,何来半点醉意?她接了茶呷了一口,将屋子细细环顾一圈。 这是正屋,掉了漆的案椅摆的整整齐齐,架子床里透着隐隐香。梦迢摸一摸简单的炕罩,仰头睃一眼鹅黄纱帐,“你在这屋里熏的什么香?” 彩衣楞了一楞,将她瞄了又瞄,“您方才是装醉呀?” “你几时见我真醉过?”梦迢澹然摆手,□□上一股兰花香熏得皱了眉,躲到窗前换气,“大节下的,非要将我绊在他府上,我不装醉如何好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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