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晓得他不喜欢应酬,便直言询问:“是什么事情理不顺?不妨告诉卑职,卑职在济南这些年,别的地方不敢说,这盐务上头的人与事,还知一二。” “弟正有一事想请绍兄帮忙。”董墨搁下茶盅,款步到厅上来,“济南盐税一年比一年少,账面上又没有不对的地方。我想,必定或是盐产少了,或是损耗高了,想请大人帮我查一查里头缘故。”说着,他剪着胳膊,稍稍斜着眼笑,“这也是我家老太爷的意思。” 孟玉章大人一党亏空盐税之事,这绍大人亦有所察,只是底下的官,哪里敢过问上头的事,因此一向装聋作哑。 眼下听见董墨最尾这句,他心知是自己的时运逆转。失了董家大老爷的欢心不要紧,若能讨老太爷喜欢,更好! 便立时放下茶盅,起来打拱,“既然是董太傅的意思,卑职自当尊办。董大人请放心,半年之内,卑职一定查个眉目出来。” 董墨走近了,沉着嗓子干笑了两声,“我大伯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看人。多少如绍大人这样的人才,白搁在他手里,既耽搁了这些人的前途,也于朝廷大事上无益。依我看,江山之重,重在贤才。绍大人说呢?” “不敢当,不敢当。卑职无能之辈,能为朝廷大事效力,是卑职之抚。” 这绍大人领命去了,可惜那朝卒已过河,孟玉那批盐已安安稳稳送至泰安州,这两日有些神清气爽之色。 再有一样高兴事,就是梦迢这几日不大往小蝉花巷去了,连日在家,帮着料理梅卿出嫁的事情。按说不该高兴的,她不常去,必定是与董墨淡远了些,这于大事上无益。 可人的心与理智往往是相悖的,孟玉在书里抬眼窥梦迢,总似有涓涓细流淌过胸腔,满胀着一种滋润。他连书也有些看不进去,索性案上起来,走到这头罩屏里来,听梦迢与裁缝师傅说话: “四季衣裳各裁六套,花样颜色您看着办好了,左不过要些时兴的样式。我记得去年李大人家的二姑娘出阁就是请您裁的衣裳,我这里不比他府上差就好了。我就这一个妹子,您老人家可上点心。” 裁缝师傅应了去,梦迢便倒了盅茶润喉,抬眼见孟玉倚着花雕罩屏,她撅着嘴抱怨,“说了这一晌的话,嗓子都哑了!也不知梅卿记不记我这好,可别反过头来又怨我的不是。” 孟玉不由落到榻上,搂着腰哄她,“你还有哪里不是?就是亲姐姐也不过如此。预备了些什么与她?” “四季衣裳各裁做六套,绫罗绸缎,大毛小毛都有。另打了副翡翠头面。娘那里请木匠做了一套家具,又给她二百两银子。”梦迢细数下来有些心疼,“如今这行市,我算仁至义尽了。” 孟玉在裙上抓起她的手,挤眉弄眼地迤逗,“娘她老人家灯下数起这些东西来,八成是哭了。得了,你们娘俩的这笔开销,我来出。我做姐夫的,再另陪她三百两银子。” “真的?”梦迢斜挑眼梢。 “我拿银子哄过你?” 梦迢一高兴,就把先前二人间的一点嫌隙撇开,过问起他来,“你今日不往外头去么?” 孟玉也觉此刻很好,夫妻二人耳鬓厮磨,打发妹子出嫁,简直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也舍不得出门,挨个搓着她的手指头,搓得火热,“于大人在落英巷摆台请客,要去一趟,倒不急,在家吃过午饭再去不迟,省得去了只顾吃酒,饭不得好生吃。” 说话才是摆了些点心,梦迢略略点饥,要往她娘屋里去商议梅卿的婚事,被孟玉丢了茶盅拉住,“等我出门了你再去,这会急什么,又不是明日就要办。” 梦迢只得又坐回去,“柳朝如那头,几时请媒妁上门?” “前日衙门集议撞见他,他说是年前,还要陪着媒妁上门来给娘请安。” “他倒有礼嚜。” 提到柳朝如,两人都不免想起董墨,可都默契地不提起。绮窗外晴绿相映,琐事都被泉烟掩障,屋里只属于他们的时刻。 孟玉缄默着,只管盯着她瞧,脸上笑意难掩。过一阵,他倏地下榻来抱起她往卧房里去。梦迢惊骇着挣两下,“做什么?” “饱暖思霪欲嘛。” 梦迢骇笑着捶他,“才起床!” “那睡个回笼觉好了。” 孟玉将她放在和软的铺上,她又爬起来,歪着腰,两条腿儿叠在裙里,抬着下巴颏,有些洋洋地算旧账,“你前几日不是跟我说话夹枪带棒的么?这会又歪缠我做什么?” 他一壁笑着看她,一壁解月钩上的纱帐,“我有么?不记得了。” “噢,这会又不承认了?”梦迢向里别着眼,“别叫我瞧不上,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同我讲话才好,横竖你外头也不缺女人。” 纱帐垂下来,刺眼的光顷刻柔和了,孟玉整个人揿下来,在她颈窝里嗅了嗅,“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做什么?我外头怎么样,一向不瞒你。” 梦迢被他潮热的呼吸逗引得咯咯笑,一面假意挣着。孟玉将她腕子揿在两边,唇密密落下来,落满周身,不间断地喊“梦儿”两个字,喊得格外轻柔,像对着曦微吐一口气,那袅白的烟,在黄澄澄的圆日里跳跃。 但动作又有些鲁莽,像他们一开始相识,他急于占领,将她从里到外贴上他的姓名。他感觉得到,他的姓名在她心里有些淡化了,隐隐有另外个姓名将要覆盖它。 所以他卖力地横冲直撞,重新刻画他的名字,要浓墨重彩!要永不湮灭! 梦迢被他撞得咬着嘴巴,两个胳膊将他圈住,脑子给撞乱了。却在混乱中,忍不住庆幸地叹息,终于不用在与董墨的来往中,一面身不由己地下沉,一面提心吊胆地向外爬。只在他这一个漩涡里打转就够累人的了。 她这些芜杂的心绪无人可说,在心里成日成日缠绕,裹得太紧,想喘口气,隔日便走到她娘房里来。 常秀才在外间榻上看书,梦迢与他见了礼,打帘子进卧房,梅卿也在,正欢欢喜喜地与梦荔商议喜服的花样子。 老太太咂着烟袋子,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随手往炕桌上笃笃敲两下,“要我讲,就比着梦儿成亲时的那件通袖袍上龙凤呈祥的样子做,又好看又体面。现成的样子还存在裁缝师傅那里,还省得另描了。” 梅卿仍有些拿不定主意,往墙根里让让,给梦迢让了个座,“姐,你讲呢?” “你不是最有主意的,还来问我?”梦迢翻个眼皮,眼见姊妹俩又要闹起来。 梦迢眨眼又想,到底是她的好事,不好过于刻薄,便软下脾气,口里有些不耐烦,“龙凤呈祥不不吉利,我讲还是比翼双飞的样子好。” 梅卿也敛了待要出口的讥锋,因问:“龙凤呈祥哪里不吉利?最好的花样子了!” “我同你姐夫就是龙凤呈祥的样子,你看我们夫妻好不好?” 梅卿眼波一转,嗤嗤发笑,“倒也是。还是比翼双飞的好。” 阖家都晓得,柳朝如年关请媒妁来定亲,不过是做样子,日子定在明年夏天。梅卿已有些魂飞神醉,拟定了喜服样式,心想着柳朝如的聘礼不知有着落没有,瞟一眼梦迢,拉着她问:“姐夫有没有听见书望那三百两银子怎样筹措?” “唷,就叫上‘书望’了?”梦迢斜眼笑她,炕桌上拣了颗衣梅含在嘴里,囫囵不清地调侃,“我看你只恨不得插对翅膀飞到他家里去了,仔细些,摔得疼。” “你少刻薄我两句要死?”梅卿磨着嘴皮子,冷眼杀她,“我问你什么你只管说什么就是了,凭白的又要招我些‘好听话’出来,何苦来呢?” 梦迢咽咽喉头,自觉不对,敛了些讥锋,声音也放得和软了些,“他一年的俸禄才几何?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攒个三年。还能怎样筹措,少不得四处去借嚜。要我说,横竖你们往后是一家,与其背着外债,不如你拿去给他好了,我们这里又给你嫁妆,最后都是流回你的荷包,你不吃亏。” 梅卿早有一把精细算盘,既帮了柳朝如成就了自己的好姻缘,银钱上也没甚损失,自然乐得做人情。不过话要说得动听,“什么银子不银子的,我要是看重这些,也不嫁他了。姐,你叫姐夫请他到家来一趟,我私下里把银子给他。” “晓得了。” 梅卿得了话便去了,梦迢留座下来,在炕桌上支颐着脸看老太太咂烟袋。老太太歪在垫高的软缎四角枕上,一抬眼就在烟雾中看见梦迢闪烁好奇的眼。她笑笑,把烟袋递过去,“来,咂一口。” “我不要,呛得慌!”梦迢笑嘻嘻地偏开脸。 日薄崦嵫,翠山映金,烧天的火落在那装烟的锅子里,一阵明一阵暗。统统烧成了灰,老太太便爬起来,将底下的坠子挽在烟杆上,搁到窗台。 梦迢注视她一切行动,举手投足都是懒懒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她想起素日来往的那些太太奶奶们,与她娘全然不是一副样子。她们什么都在乎,老爷同哪个丫头拉扯,底下婆子管事暗里昧了多少银子,儿女同哪家小姐公子是良配……一桩桩一件件,将她们阗得琐碎丰.满。 梦迢看着老太太,有些不明白,“娘,您年轻时候怎么不想着嫁人?” “嫁人?”老太太仿佛听见什么天方夜谭,咯咯笑起来,“没人肯娶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就有,也是那起翘脚汉,我瞧得上?再说,嫁人有什么意思?” “有个依靠啊。” “未必靠得住。”老太太托着腮,向影绰绰的纱窗透着眼,目光触及无锡旧家的长巷,荒凉地荡一荡,“父亲亲人也未必靠得住,何况一个无亲无故的男人。” 梦迢抿抿丹唇,眼珠子在她乌黑的鬓鬟里打转,“外祖父外祖母呢?怎么从没听娘说起要回去瞧瞧他们?” 老太太转来幽幽凉的目光,挂着唇角半笑不笑地,“死了。” 再问下去,只怕又勾她生气。梦迢便转过谈锋,扭头朝门帘子递一眼,抑着声,“那常秀才呢?男人不可靠,娘还一个劲同他们混什么?” 一抹暗昧的艳色顷刻浮在老太太目中,“男人不可靠,但可用啊。” 惹得梦迢当下红了脸,连眼嗔嗲着,“娘真是的,同我是该讲的不讲,不该讲的瞎讲一通!这话是对女儿说的?” 老太太不以为耻地抖肩笑,“我不讲你哪里懂?只怕还跟那些傻得没边的女人一样,一头扎进情.爱里,等想起来痛时,早跌得个粉身碎骨。” 梦迢端凝她片刻,托着腮帮子怅怏,“娘这辈子,就没爱过什么人么?” “什么是爱?”老太太的目光变得凛冽起来,嘴上还弯着嘲弄的笑,“难道我爱银子不是爱?天底下简直再没有我这样纯粹的爱了,为了银子,什么我都豁得出去。” 是了,梦迢笑笑,把眼垂到炕桌上,又有些不死心,“我是说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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