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兵部捆去了。家人嚜,听说开春后都接去了南京小住,原是打算入夏送回济南来的。这信便是他的家人叫人送来给我的,求我帮着讨个情。”说到此节,柳朝如自嘲地笑了笑,“真是高看我了。” 董墨缄默须臾,笑眼阴沉,“兵部我有人,明日我便修书一封到南京,将他与家人都移交到南京都察院去。他就是不顾自己的性命,不见得连家人的銥嬅性命都不顾了。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时候放他,否则扣他个栽赃陷害朝廷命官的罪,我看他吃不吃得消。” 一番商定,柳朝如送董墨出来,迎面暖风扑朔,院角的那片新发的韭菜像绿的浪,一层一层地朝前推着。新种的芥菜也拔了个头,远远望着,像是从那残旧的砖缝里泼洒了满地翠色。 朔风退减,泉城又春,可见没什么是永不更改的,连孟家那终日死气沉沉的暗井的缝隙里,也能拔.出一株翠色。 也恰是这日,梦迢领着一队婆子丫头往云生巷里去迎银莲。梦迢坐在前头马车里,各媳妇婆子皆捧着成衣布匹,最尾是一顶朱红大轿,八人抬的。除了吹打班子,这排场不像是纳小,倒像是正经娶妻。 彩衣撅着嘴陪坐车内,左右有些不高兴,“这样大的体面,便宜她了。太太这样厚待她,仔细她进门蹬鼻子上脸!” 梦迢端坐着,唇角弯着冷弧度,语调在凝重里透着轻盈,“富贵不能常迷眼,又如何迷人的心窍呢?冯倌人也好,张银莲也罢,也许对你老爷不一样,可对你太太我来讲,都是一样的。” “太太是想,叫她顶梅姑娘的差?” “要不叫你顶?”梦迢掐着她水嫩嫩的腮帮子,玩笑了句。 彩衣偏着脸让一让,嘴撅得高高的,顷刻又笑盈盈地挽她的胳膊,“太太才舍不得呢,太太护着我的。” 在彩衣心内,自打家中败落,梦迢就是她的天。可梦迢的天呢?她挑开帘缝瞭望,那碧青浩渺的天浮在万千楼宇上,被参差的檐角割得七七八八。 晴天底下,银莲早早地就立在门首迎着,穿着妃色折枝纹的软绸比甲,里头是玉白的对襟长春衫,底下套着水红的纱裙,头上只戴着支前日管家送来的凤尾金钗。 得了话孟玉不来,是梦迢来接她,慌得她连问她妹子穿戴妥不妥当。她妹子说了几回了,已有些不耐烦,“哪里都好。姐姐怕她做什么,有老爷护着,还怕她吃了你不成?” “不单是怕,也要敬呀。”银莲够着脑袋望,才叫呼啦啦一裙人打巷子里涌入。 马车轿子皆进不得,梦迢只得走进来,被婆子丫头拥着,穿着件酡颜对襟长衫,底下半截苍色的素绡裙,光洁的额上贴着颗小小的红宝石花钿,虚笼笼的云鬟里只戴了支茉莉绢花。一副装扮简单又不失颜色,清丽又不失端庄。 银莲眼瞧着人近了,对上那双眼睛,只觉如冰雪消融的清泉,冷蛰蛰的冰人,然而脸上却是莞尔轻盈。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举措,迎上去,只把脸低垂着。 “抬起头来我瞧瞧。” 那声音也如溪水,琤琮里透着凉意。银莲慌了一霎神,徐徐端起脸来,对上的还是副和软笑颜。 “果然好相貌。”梦迢又望一眼边上的玉莲,什么都没说,领身进门,“进去略坐坐,你的东西叫他们搬到车上去。” 蹀躞正屋,几个婆子丫头拥着梦迢端坐到榻上,银莲在下跪着奉承,“太太请吃茶。” 梦迢接了来,观她睫毛发颤,心里有些意满,像两旁仆妇笑了一笑,“姨娘像是有些怕我,你们告诉给她听,我素日可不可怕。” 一婆子忙接嘴,将银莲搀扶起来,“姨娘处久了就晓得了,我们太太是外头看着厉害,性子却软。” 那彩衣立在梦迢边上,摆足了架子,笑里带着威慑,“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姨娘上敬长辈,中侍老爷太太,做好自己的本分,在府里没人问您的不是。” 梦迢瞥她一眼,拉了银莲的手来握在掌中轻抚,“别听她说话吓你,这丫头是听见老爷娶小,替我抱不平呢。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不要多心呀。” “不敢,凡事只听太太吩咐。”叫这些人团团围住,一句软一句硬的,早糊弄得银莲没了主意,只顾点头。 其间抬眼,近近看梦迢,如月下花影,亦幻亦真,清艳动人。银莲益发谨慎了,在旁不发一言,凭着小厮搬她两个箱笼。 一盅茶的功夫,梦迢松了她的手,朝窗外望一眼,笑道:“好了,咱们走吧,回府还得去拜见老太太与梅姑娘。只是老爷往别处去了,你的洞房花烛夜可就得冷清了。也不怕,该是你的跑不落,过些时就回来了,再补上就是。” 说着一堆人笑嘻嘻地出去,到巷口挤破一堆瞧热闹的人,该上轿的上轿,该登舆的登舆。 巧在董墨打柳朝如家出来,说要走走,一路吹着春风而来。看见前头一行喜气洋洋的队伍,随口问小厮:“谁家娶妻,这样热闹。” 那小厮忙向路人打听一阵,有知情的告诉了,他上来回话:“说是孟府台纳妾。” “纳妾?”董墨望着前头那一行,不冷不淡地剪起胳膊,“这样大的场面,还当是娶妻呢。既是孟府台娶小,怎的不见孟府台在马上?” “听说孟府台往州县去了,是他夫人代他来迎新姨娘。就连这排场也是夫人料理的,知道的都夸她贤德呢。” 董墨又想起那副尖尖嗲嗲的嗓子,便笑着摇首,“天底下真有如此贤良的女人?就连宫里的皇后娘娘偶然也要吃些闷醋,这位夫人还真是个传奇。” 说话间,那当头的马车已缓缓驶来,周遭围着六个丫头小厮。窗上与门首的车帘子皆是藏蓝的,打小小的窗框里伸出一条细细的胳膊来,酡颜的氅袖给卡在臂弯里,底下露着半截皓白的小臂,腕上戴着个紫水晶的细镯子,手上坠着张青莲紫的纱绢,在风里飐飐扬着。 董墨往边上让了让,那绢子就打他肩上掠过去,像一只纤柔的手,轻触了他的心一下,又怯懦而曼妙地缩回去。他回头望一眼,那马车向着前头、被两排房子的檐角磨折得曲折的天空驶去,行的路也是有些弯折的,仿佛驶入一方难填恨海。 他忽然为这陌生的女人感到些难言的沉闷。 作者有话说: 董墨: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身边也围绕着关于你的传闻。 梦迢:请你认清真的我,不要听人说。
第35章 多病骨(五) 这一遭进府, 银莲先跟着梦迢去见了老太太与梅卿。梅卿坐在下首椅上,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阴恻恻地瞧着她。 那目光像在瞧一出戏里那个结局惨淡的人物上场, 似带着一种轻飘的悲天悯人的色彩。令银莲裙里的脚步险些走乱了。 老太太一向见生客是不咂烟袋子的, 这回却在上首椅上托着烟杆,翘着腿儿,一只金锁边的妃红绣花鞋悬在裙摆下, 一点一点地晃荡着,蜻蜓点水一般, 裙摆也跟着一圈一圈地轻漾着。 她一只胳膊肘闲撑在腿上, 微微压着背, 周遭依旧围着四五个丫头婆子。如神座上的王母, 烟雾迷障间, 虚着笑眼将银莲打量, 狐狸似的,鬼祟地将人从头望到脚, 又由脚望上去。 末了咂一口烟,吞云吐雾,“嗯, 不错, 我看比梅卿强些。” 梦迢坐在另一边, 笑着点头, “我也这样讲。” 梅卿有些不高兴了,不禁变了变眼色,在旁仔细看银莲一回, 向梦迢挑眉, “唷, 我倒不知该怎样称呼好了, 是多了位新姐姐呢,还是多了位新嫂子呢?” 慌得银莲忙福身,“不敢当,我比梅姑娘还小两岁呢。” 谁知梅卿更有些不高兴,立时拉下脸来不搭她的话。银莲心下已悔,哪有女人不怕老的?她忙改口,“虽然比姑娘小两岁,瞧着却比姑娘大个五六岁似的,我都自惭形秽了,哪里还敢当什么新姐姐新嫂子的。姑娘叫我银莲就好。” 冷不防地,老太太一把将她拉到跟前,托着她一只手细看,“会个什么乐器不会?” 银莲呆着摇首。老太太又问:“乐理不通,书画呢?可有学些?” 她仍旧摇首,“家里穷,不曾学过这些,有限认得几个字,也会写几个,就是写得不好看。” 老太太一个叹息间,有些厌弃地丢开她的手,托着烟杆子扭头对梦迢犯愁,“倒有些费事。” 梦迢笑道:“费不费事的往后再说嚜。” 说话起身,领着银莲姊妹往她们住的屋子里去。 那屋子却是在西园,离梦迢所居不远,仅隔着一片竹林。绕着林子小径过去,洞门内便是四间屋舍。屋里金漆器皿,官窑瓷器皆陈列些许,窗纱张贴囍字,卧房挂的丁香色的帐子,床前规规矩矩摆放着一双丁香色的睡鞋,榻上的褥垫也是丁香色。 “你瞧收拾得合不合你的意?”梦迢落到榻上坐,将炕桌轻轻一拍,招呼银莲也去坐。 银莲环顾一圈,倒没说什么。却是她妹子玉莲,凑到跟前来笑嘻嘻道:“别的都好,就是这帐子与这垫子的颜色与这银红的窗纱不配,也不是我姐姐喜欢的样子。” 银莲暗里扯她一把,为时已晚了。眼见梦迢眼里的笑稍稍冷聚,跟前婆子躬着腰上前一步,“姨太太不知道,丁香色是我们太太喜欢的。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颜色样子,所以这屋子都是按着她喜欢的颜色样子布置的,可见太太疼你呢。” 轻艳的窗纱,暗红的家具,淡雅的帐子,这屋子怎么瞧怎么怪异,仿佛是个妖精的脸,仿着人的样子,涂抹成一种吊诡的媚艳。 银莲虽不喜欢,也忙拔座起来福身,“谢谢太太费心。”暗里又扯她妹子一把。 她妹子心里有些不服,正背着脸过去,谁知梦迢总算正眼瞧她,歪着脸来问:“姑娘叫什么?” 银莲代答了:“回太太,叫玉莲。” “多大了?” “今年十六了。” 梦迢没情绪地笑一笑,“十六,不小了,该瞧户人家定下来。等老爷回来,我同他商议商议,给你妹子定门好亲事。” 言讫使婆子领了两个丫头进来。丫头怀里皆捧着两个匣子,揭开来,里头是些首饰头面,有金银的、翠玉的、宝石的,琳琅满目。 梦迢慢条条地理下衣襟,起来侧着身子立在边上,拣起一支金蝴蝶压鬓钗转在指间,斜斜回眸,“丫头是给你这屋里使唤的,底下还有两个婆子,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她们去做,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不要见外。倘或哪里不好,你打发她们来回我。忙活了一日,早些歇着吧。” 银莲起身将她送至洞门外,已是黄昏金烬,梦迢白日的一点亲切仿佛太阳烧完了似的,背影如早春的夜风,杳杳吹来,使人冷不丁打个颤。 春夜阑,更漏紧,孟玉不在,银莲初来,自然是睡不着。连梦迢也似有愁肠绕心,躺在床上总也不能睡,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溜个人影过去,连那早年间讹诈过的那些书生秀才都过了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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