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甚少与男人在言语上吃亏,却屡屡吃他的暗瘪,心下很是不痛快! 她把眼一瞥,身子打了个慢悠悠的转,绕到柱子的另一边,探出个脑袋来嗤笑,“你不是碰巧走到我家门口的吧?是来瞧瞧我上回对你讲的是不是真话?” 雨点密敲,斜朝屋檐底下打进来,浇在她脑袋上。董墨犹豫一瞬,还是将胳膊打柱子后头弯过去,拽着她往里头带了带,“那小姐可倒要说说,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故要犯得上说假话诓我?” “好端端的,我诓你做什么?!”梦迢怄了气,嗓子蓦地拔高了几分。 “是了,既然没什么缘故要骗我,我又哪里犯得上来刺探真假?”董墨浅浅笑了,袖里摸了绢子揩脸,轻提了下眉,讽了一下。 眼见说得梦迢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转而作了个揖,态度缓和起来,“是专门过来的。上回小姐在我家里说下的话,我有些不放心,因此来瞧瞧,你家中可还有什么麻烦没有?倘或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这话也有些半真半假,他哪里有如此好心?原是不肯信梦迢是巧合撞到他面前,非要追寻个因由。 寻到这里来,又故意抛砖引玉,拿话试探她到底是想在他身上哄得些什么。 梦迢一剪眼皮子便猜了个通透,遇见这种疑心重的男人,说不哄他什么,他反不信。不如就作势哄他些什么,叫他安心定神的好。 也就把态度软和了,露出些凄苦之色,轻掣了他的袖口,乔张致地朝厨房里瞥了眼,带着他让到墙角抑低了声说话:“我也不瞒你,上回给人家捉了去,我是如何周旋脱身的,你想必也猜得着。人家答应抵了一半的欠款,余下的钱,再宽限我半年。” 董墨睇着她,目光仿佛被雨浸湿,有些凉。他想从她脸上找到些撒谎蛛丝马迹,可她话里不见多少愁云惨雾,只有几分苦涩的坦然,不浮夸地哭哭啼啼,也不过分沉溺苦痛。 恰到好处的一点感伤,叫人真伪难辨。 他暗里左思右想,一个姑娘家,拿清白扯谎,到底过于冒险了。 梦迢瞥他一眼,把脸望另一边偏了偏,望向那些簌簌打抖的葡萄枝叶,“这事情我妹子并不晓得,你可别在她面前说漏了嘴。我常在外头走动露脸的人,也不指望能配桩好亲事。只是我妹子,她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声上并没有一点不好,不能给我带累了,我还想着给日后给她说户好人家呢。” 厨房墙上嵌着一扇支摘窗,短短一截支棍撑着回纹窗扉,彩衣在里头忙活着,碧青的裙旋来旋去。 董墨朝窗户里扫一眼,走到支摘窗的那一头,背欹砖墙,声音抑得比她更低,却不像是说悄悄话,仿佛他一贯低着声,自言自语似的,“小姐误会了,我并不是要来揭你的短,只是想问问你有什么难处,能帮得上的地方我必定不推辞。” 梦迢在小窗的那一头,向他掀起眼皮,“真格的?” “未必暴雨天,我特地跑来哄你?” 董墨牵动一边嘴角,半真半伪望过来,两只黑得透绿的眼睛,几如皋兰密盖的两个漩涡,赤脚踩上去,叫人软绵绵地陷落。 隔着厨房的轩窗,梦迢暗扫他一眼,侧了身,右边半副肩抵在墙上,脑袋也靠在上头,左手抬着在粗糙的砖石上画圈,假装落入他的圈套: “你要是不哄我……嗨,到今朝这个地步,我也没甚不好意思的,再不好意思,只怕饭也要吃不起了。我也没有别的难处,就是余下的银子尚且还不上,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两银钱?” 话音甫落,她扶着墙端正起来,“你放心,等我手上几件衣裳做好了给人送去,一定先紧着还你的钱。虽不能一时还清,可今日三钱明日两钱的,总有还得清的时候,我可不会跑!” 董墨原是想借故套出“缘分”后头,她深藏的不为人知的目的。不知怎的,说到钱,他反倒松了一口气。骗他的钱也好,骗他的钱是最好,总好过骗他的别的。 别的是什么,他一时也想不到,连日却总有些惶惶难安。 他点了点头,斜撩着眼皮,“五十两够么?” 梦迢立时眉开眼笑,“够的够的!我们家欠他们是一百五十两,父母在时业已还了五十,我……那一遭,抵了五十,就剩这五十两。清了账,我想他们也不会再来纠缠我们姊妹,人总是还有良心的,你讲是不是?” 董墨“嗯”了声,静了顷刻,“或是小姐往我住那清雨园去取,或是我叫小厮给你送来,看小姐便宜。” “哪里还敢劳动?自然是我自家去取嚜!”梦迢揿着对襟衣带系的结,低下脸高兴了阵,笑得面染红云,抬眼瞥他,“你怎的又愿意帮我这样大的忙了?” 董墨挑动眉峰,“这忙大么?” “五十两,还不大呀?”梦迢将唇角微撇,咕哝着,“如此看来,你很是有些钱财嘛,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他也凉悠悠地趣了句,“自打上回你在车前那样恶狠狠的瞪着我,我还真觉得欠了你什么似的。别说五十两,借得再多些,也像是我该着小姐的。只是小姐别见怪,我初到济南,认不得几个人,不好轻易去惹麻烦。” “那你此刻又来惹?” 梦迢也趣他一句,不管他得不得趣,她自顾自地抿着唇笑,惬意地背贴着墙,偶然偷睇他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雨又转急,啪嗒啪嗒地砸在瓦片上,声音格外清晰。董墨偶尔也睐目瞟她。越看她越有些像他娘。 其实他早不记得他娘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睫毛的剪影淡淡的投映在睑下,整个人有些冷清的薄情。梦迢也有同样的影,眼皮一剪,什么深情重义都能剪断。 他对母亲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之事经年耿耿于怀,心有余恨,因此似乎也有些莫名奇妙地“恨”上了梦迢。 恨一个人,就忍不住去留心她,观察她。 两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立着。过于沉默,梦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岑寂的目光像锋利的刀片子在剥她的衣裳,一片一片地剥下她的假面,令她恐慌。 她朝前跨了两步,藏在柱子边上,苦寻话讲。终于叫她寻着一个,扭头惊乍,“瞧我!连个待客之道也不晓得,白叫你站了这样久!” 此刻才想起来,连坐也未请他坐,有些怪不好意思的。她忙不迭搬了根竹凳过来请他,旋即又往正屋里搬了个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出来。 那桌儿虽不大,却沉,梦迢搬得吃力,眉眼皆挤在一处,下唇咬得死紧。 董墨赶上前接,梦迢要强地偏着让了让,“不用不用,你坐你的,我搬得动!” 一面说搬得动,一面又拼得五官狰狞,恨不能眼睛鼻子皆长出手脚来帮着出力!董墨收回手,睨着她笑,屋檐下挡住她的去路,“小姐真是怪,一会软弱,一会又好强,哪一面才是真的?” 梦迢陡地胆战心惊,咣地落下桌儿。须臾仰面瞪回去,噙着个隐秘笑意,“你猜?” 话音甫落,一眨眼,她又嗔来一眼,“哪有叫客人帮着干活的?未必谁到你家去,你也使唤他做事情来着?这叫待客之礼,瞧你,一点世故不懂。你要搭手,喏,给了你好了,我乐得松快。” 言讫,她擦裙过去,背着身抿着唇暗笑。就是要一会一个样,叫男人摸不着头脑才好。 董墨的确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想,万变不离其宗,终归到底,她总有个目的。为了钱,最好只为他的钱。 他抬着桌儿跟在她后头,“安放在哪里?” 梦迢朝厨房轩窗底下一指,“就放这里,姑娘家的屋子,不大好请你进去坐,只好委屈你在这里将就将就。” 他便搁下,不曾想桌儿短了一只脚,一歪就栽倒!两个人忙伸手去扶,一个稳着这一端,一个稳着那一端,皆一点心惊! 大约是吓一跳的缘故,董墨眼波有些曳动,面对面隔得那样近,呼吸也有点失了规律,“小姐客气。” 梦迢亦心有余悸,乱跳着,把眼不自在地别进窗户里,“你先稳着,我找个东西垫一垫。” 片刻往厨房里摸了截柴火棍出来,往那脚下塞。这其间,两个那一点异样,皆烟消雨散。 梦迢蹲在地上,大大方方抬眼,“你也不要总是小姐小姐地称呼,我哪里当得起?我不过就是个平民丫头,只管喊我银莲就是了。你这样的尊贵人物,我不是也斗着胆喊你‘章平’?” 柴火棍也有些不够撑,桌儿像个逗乐的跛子向墙根底下歪着,显得滑稽。董墨扬扬眉梢,撩着袍子湿漉漉的前摆一行落座,喊了声:“银莲。” “嗳。”梦迢立时笑着应,仿佛真是她的名字,有一种本能。 两个人对坐着,都有些没着没落的不自在,心如绵绵雨,飘忽着。面上却皆装得个漠然冷静。 作者有话说: 董墨:你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梦迢:也是,也都不是。你可要慢慢了解,那一个我,可能连我自己也不认得。 董墨:有一天,我也会面目全非。 梦迢:那到时候我们就重新认识——我是梦迢,你呢?
第7章 前春恨(七) 入了秋,鱼雁杳杳,水云重重,翦翦一线风,吹着逐渐凋零的雨。雨由急转缓,倏密倏稀,绵绵地落,没完没了地下成一张网。 梦迢仰头望着,拣着话说:“你讲你刚到济南来,来做什么呢?老家哪里的?” 董墨湿乎乎的衣袂贴在膝上,有些不爽利。他在桌底下悄悄揭了揭,一壁说话,一壁环顾院子,“京中人氏,你猜我到济南来做什么勾当?” 小院只得三间瓦舍,当中一间堂屋连着正房,约略是梦迢所居。东厢是她小妹居住,挨着这间厨房。厨房边上搭了座葡萄架,架中间让着一条小道,隐约通着院门。 十分简便的一处房舍,槐树后头的院墙上苔痕斑驳,像是从人懒绵绵的骨头缝里发出来,绿油油的,长了很多年。 董墨有种错觉,仿佛他在这处小院里早住了千百年似的,连一点跼蹐,也是恬静悠扬的。 他走着神,梦迢趁机将他打量一番,装模作样地啧啧咂舌,“不消说,你这样的气派,不是来做官的,就是来做大买卖的!” 他笑眼轻睇,露出一丝轻浮模样,“那到底是做官还是做买卖?你倒是往深里说说看。” 梦迢脑筋一转,吊着眼梢笑起来,“想作难我呢?我可不是那样没见识!富顺大街上住的都是些显赫贵人,你住的那处清雨园,你未来时,是空着的,归官家的房产。如今腾给你住,你必定是当官的,还是个大官!我讲得可准呀?” 她说话果然带着些无锡口音,又证实了一点她的真伪。董墨听在耳朵里,一丝一丝,抽丝剥茧地抽减着对她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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