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梦迢心里发颤发急,脸上又红了些。她夺了汤匙狠舀了一勺瞪着眼送到他唇边,“好好的东西,都叫你糟蹋了!” 董墨张口吃了,趿驰的眼看着她。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是亲她搂抱她,她都不见得会拒绝。 但他反倒有些顾及,不知她不拒绝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真做了什么,后面紧扑来的是什么阴谋陷阱。孟玉总不会白白将自己的夫人送给别的男人品撷。 他这么理智自控,可落后回想,总想起的是梦迢被胭脂李子染得有些发红的嘴巴,说话时那截软软的舌尖灵巧地藏在口腔里动一动,也有些淡淡嫣红的颜色。 在漆黑的帐里,她的身.子也会跳到眼前来,瘦归瘦,但他抱过几回,触摸到是有些软.绵.绵.的肉的,腰肢到手臂,藏在素雅的衣裙里,时不时地颤动一下。 女人一身的软.肉总使男人骨头发.硬,他总算明白何为“红颜漩涡”。他又想起他父亲,正是病死在这样一个漩涡里。面前是个软红金粉的陷阱,他既舍不得退步,也不能掉进去,那么就只好绕着这陷阱谨慎流连。 隔日一场琅琅新雨,洗减了些炎热。那雨只下了小半时辰,梦迢趁雨后在小蝉花巷摘了一篮子葡萄,挎着要往清雨园去。 葡萄架上拽落了好些雨水在她身上,彩衣一壁拈着帕子帮她弹,一壁问:“怎么平哥哥这些日都不往咱们这里来了?” 细细一检算,董墨自病好后,的确不曾往小蝉花巷来过。梦迢此刻追究,总觉他是刻意在避讳着些什么。 他不说,她也不问,俏丽地对彩衣飞一个眼,“他不往这里来才好呢,我去他府上,几时得空几时去,也不用变着法的编谎。谎话说多了,迟早要叫人拆穿的。” 彩衣鼓囊着腮帮子点头,“太太还是换身衣裳再去吧,上头湿.了大半截。” 梦迢随手扑扑宝髻,抖落几滴水珠,懒得再换,一径跨着篮子出去。上头穿的檀色对襟湿了一块,贴在胸.脯上,半潮半润地捂着她有些不安的心。 她也不是没察觉到董墨细微的一些变化,不过不愿细琢磨。有的事情琢磨透了倒没意思,难道要问他“你猜着了些什么?”倘或他都猜着了,她该如何反应呢?难道苍白辩解后断绝往来? 大概董墨也怕这个,所以他从不问,她从不说。有时候,爱需要傻一点。抱着这想法暨至清雨园,胸前那片衣裳也干透了,一点半潮心,重又风轻云淡地跃动起来。 园中明燕衔轻絮,柳丝千万结,梦迢在曲折由径上瞧见董墨,约莫是才由衙内归家,挺括括的背脊在三丈前头,补服的衣摆向后飐飐招摇,像一只热情而内敛的手,沉默地朝梦迢邀请着。 将梦迢一点春心迤逗起来,她垫着脚,由翠荫里绕跑到前头荼蘼架底下,预备出其不意吓他一吓。她拉着花枝遮身,在细密的叶罅里瞭望着董墨走近。 那厚苔斑布的小径未免太曲折,他总也走不近,倏左倏右地绕着,绕得梦迢一颗心扑通跳个不住。她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很有些爱他了。 因为她从前也这样爱着孟玉,因为期盼总是闪闪烁烁半明半灭,以致她常年半悲半喜,半愁半苦。她的手本能地将花枝拉得更严实,心里却本能地在更狭窄的缝隙里窥看着。恐惧与爱,皆是本能。 熟料董墨走到花架旁便止住脚步,撩开花枝将她一把拽了出来,“才下过雨,枝叶上都是水,藏在这里做什么?” 岂止是水,赶上荼蘼花谢,梦迢浑身都沾着零散的白花瓣,她低眼看一下衣裙,做错事似的怯怯抬眼,“你早瞧见我了啊?” “一片绿荫闪过去一点檀红,想不瞧见也难。”董墨觉得她傻似的,挂起一点没奈何的笑,抬手摘她头上的花瓣,“又弄得一身湿漉漉的。” 什么叫“又”?好像自打她上回淋了一场雨,在他心里就成了个冒失鬼,将她从前英明聪慧的印象都一洗而净了。 梦迢心里不服气,忙掣着裙抖一抖,“谁知道这样大的太阳还没将雨晒干!” 董墨好笑起来,“又怨上太阳了。” “不怨太阳就怨你!” 他鼻腔里哼了下,“好,怨我。” 梦迢如了意,抬起下巴颏朝前走出去几步。小厮也不好再跟着,将乌纱递给董墨,董墨一手抱着,在后头举步散逸地跟。 其间梦迢一时快走两步,一时慢下来,回首望他,等他差两步赶上,她又捉裙跑两步。四下里蝉莺皆忙,她比它们还忙些,恨不能手握晴风,扬起飞花,她要在万千花尘里曼舞。 这一会董墨还没跟上来,她自己却发急了,又跑回他身旁去,将他一条胳膊拽着,咯咯地笑。董墨任她往下沉沉地拖着,笑睨她一眼,“这样高兴?” 梦迢狠狠地点两下头,“今日天气好。不跟前两日似的,又热又闷。” “我以为是我让你这样高兴的,原来非也。”董墨轻扬地叹一声,抽出胳膊将她搂着。 梦迢微红着脸,避而不答,献宝似的将篮子举到他眼皮底下,“我摘了些葡萄,叫斜春散给丫头们吃。成日都是她们悉心招呼我,怪不好意思的。” “想着她们做什么。”董墨散淡踟蹰着,还是散淡地添了句,“她们该做的。” 提起丫头们,叫梦迢想起从前问他这些丫头为什么待她如此周到的事。此刻再思想这问题,心境有些不不一样了,似乎落在山石上的一根羽毛,虽然自身挪动不得,但瑟瑟地向着天上翘望,期待一场风将它吹送。 即便知道不可能,也难免盼望。爱就是这点最不好,徒增希望,徒增烦恼。 微风不定,幽径千回百转,伴随着千回百转的心肠,迢迢延伸出去,将光阴曲折。 这一折便至月末,且说柳朝如往南京的消息给孟玉听见,他倒没说什么,倒是章弥发起急来。这日请了孟玉来商议,眼见孟玉坐在椅上淡然品茗,他一口气呼啦啦往上蹿,点燃一腔心火。 孟玉见他有些左立难安,搁下盅来反劝,“章大人不要急嘛,哪里就到了生死关头,不至于不至于。” “还不至于?”章弥一个猛回头,望他须臾,气得直拂袖,“你知不知道董墨将谢保扣在了南京都察院?谢保与咱们在盐引上这几年,少说五六十万的亏空!令襟兄与董墨什么关系你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跑回南京做什么?只怕他再回来,你我就要给人一本奏疏参到北京了!” 孟玉歪在椅上笑,“朝廷每日有多少弹劾奏疏,今日你参我,明日我参你,有多少证据确凿,又有多少不了了之。章大人有什么可惧的。” “董家要没证据,会叫董墨上疏?董太傅在朝廷与楚大人争了不是一日两日了,抓着纰漏会轻易放了他?咱们就是这个纰漏!到时候,楚大人不一定有事,你我可是难说得很呐!” “章大人先息怒,还没怎么样呢,您老倒先慌了阵脚。我在南京也有认得的人,且等我这里修书一封到南京探听探听。您老先安神,姓谢的何故要招认?招认出来他也是个死,他犯不上。” 章弥想想这理,渐渐平了一点气,落回椅上,“眼下这个风头上,你年尾先不要往泰安州去了,那三百石盐到了泰安州,先稳一稳,等风头过去了,再想那八百石的买卖。” 孟玉笑着答应,辞将归家,果然修书一封,却不是送到南京的,而是吩咐管家:“你亲自跑一趟,送到北京楚大人手上,顺便把那八十万银子一并押送过去。” 管家接过信看了上头“楚侍郎亲启”字样,敛了敛眉头,“那南京那边,就放任不管了?” 孟玉坐在案后睨着凝重的眼,“董墨是什么人?北京都察院的活阎王,他手里过的犯官就没有能抗住不说实话的,何况谢保只是个商人,见过多大的阵仗?随他去招吧,横竖是章弥管着盐运司,这些年盐场上的账目出入都是他下令署名,落不到我头上。” “那章大人那头……” 孟玉倏地阴戾一笑,“章弥胆小怕事,一有个风吹草动便似缩头乌龟,楚沛要的,是敢豁出性命替他捞钱的人。你只管把信送到,见到楚沛,告诉他一声,明年春天,还有五十万银子奉上。他要为皇上修什么行宫,也用不着走户部的账。” 他有临危不乱的气度,不过是因为他坚信,世上的关系无非围绕着“有利可图”四字。他确定对楚沛来讲,他的价值比章弥大得多。 但对梦迢而言,他开始有些缺乏信心了。 往前所获之私利,除去敬献北京的,再有老太太与梅卿那一份,下剩的都是与梦迢对半分。 这遭泰安州收上来的银两,余下十万,他换了七万给梦迢。梦迢举着那几张宝钞,果然喜得无可不可,飞着裙在屋里转了一圈。旋出一缕风,将几面蜡烛险些扇灭。 孟玉在榻上歪着看她笑,面上也不禁笑着,一手挡住炕桌上的蜡烛,“瞧,前头还跟我白眉赤眼的,现下一见银子,又是眉开眼笑了。” 也许是这成千上万银子的缘故,梦迢恢复了往日和软的态度,笑盈盈地点头。 自他们上回相讽那几句,好些时候不曾安稳说过话了。梦迢此刻看见他的脸罩在烛光里,有些暖黄的淡淡和睦。 这和睦里隐含伤怀,她心里仿佛是独自走出去好一段路,再回头看他,那些爱不得与恨不得的不甘渐渐变作遗憾。遗憾正是打心眼里认同了这不能转圜的局面,带着不舍与认命。 她将宝钞锁在箱笼里,拿着另一份贴子走到榻上,“玉莲的嫁妆我都拟定好了,你瞧瞧还有什么要添减的。” 孟玉接过来便阖上,“都凭你做主。” 他一连几日见她盈盈的笑挂着嘴角,心里有种感觉,她不单是为了钱。他撑着额角歪着着眼笑,“董墨的病好了?” “好了。”梦迢想不到他会问这个,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巧妙地转过谈锋,“听说秦循立时就要还乡,朝廷叫他与那位贾大人共理布政司的事,并没有派任新的布政使,是不是你的机遇来了?” 一个仰头间,孟玉别有深意地笑叹了声,“是机遇,恐怕也是劫数。这就得瞧你的了。” 梦迢正有些恍然,他忽然端回笑眼,目光晦暗,“你可别忘了,当初接近董墨是为了什么。” 忘是忘不了,只是梦迢渐渐有些刻意回避着。她低着脸摸了窗台上的剪子剪灯花,声音低得蚊蚋一般,“没忘。” 矮顿下去的烛光里,孟玉半明半昧地笑了下,“他在南京扣了个姓谢的商人,明摆着是要他招认我与章弥在盐引上的亏空。梦儿,他要上疏了,倘或朝廷下令严查,他又查出实证,咱们一家可都要没活路了。” 他恐怕是世间最豁达的男人,舍得发妻的肉.体,但同时他也是最吝啬的男人,不能容忍她在心上存着一点别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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