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天是她孩子的忌日,由于是早夭的孩子,不能立碑,怕他命短福薄,反倒被那碑文压住游离的魂魄,不好投胎。于是她只是将他埋在后山的桂花树下,还摆了个小小的牌位。 每到这天,她就会去后山给孩子送点瓜果糕点,再给他点一盏长明灯。若是他怕黑了,没准也可以沿途回家。 赵稳婆不信鬼神,此刻却渴望有鬼神,这样一来,她或许还能再见孩子一面。 她失魂落魄地想着,脚下虚浮,一路走得踉跄,险些跌跤。她觉得自个儿不会受伤的,这是她孩子的地盘,会有小鬼庇佑她的。 赵稳婆浑浑噩噩地朝前走,突然见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身影。 她有一瞬间迷茫,随即狂喜,拎着裙摆飞奔而去。 在孩子忌日出现的人,不是她的孩子又是什么呢? 赵稳婆热泪盈眶,回忆起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赵稳婆上前拥住了那个孩子,抚摸她被水浸湿了的身子,感受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 她有滚烫的体温,她不是赵稳婆的孩子。 赵稳婆失望地想。 不过,能在今天相会,应当是有缘的。 赵稳婆陪她在河边站了一个时辰,问孩子话,父母在哪里,孩子似乎受到了惊吓,一句话都不肯说。 赵稳婆眼尖地发现孩子身上被溅上的斑驳血迹,不免猜测她此前经历了什么,许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吧,所以将她遗弃了。等不到她的父母了,赵稳婆自私地将孩子带回了家。 既然没有父母,那她就是上天赏赐给赵稳婆的孩子,谁都不能夺走她。 这种念头在心中作祟,她也刻意不让官府的官差寻找孩子父母。如果真的关心这个孩子,自然会有人问上门的,在此之前,她就是赵稳婆的孩子。 赵稳婆把湿漉漉的孩子带回了家,她给她换衣裳,给她泡热水澡。小孩冰冷的肌肤逐渐被热水泡到温软,赵稳婆满足极了。她柔情备至地看着孩子,将她当成了自己早夭的孩子的替身。 真好啊,她心中空落落的大洞此时被这个陌生的孩子填满。 赵稳婆将爱她,将养育她,将弥补早夭的孩子带来的伤痛。 这对养女不公平,那又怎样呢?赵稳婆已经够心痛了,再不弥补她的悲痛,她早晚会死去的。所以,是她自私吧,独占这个孩子,请宽容一位母亲。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养女逐渐长大成漂亮的小姑娘。 养女伶牙俐齿,很会做生意。她会帮衬隔壁家烧鸡店的婶婶招呼客人,赚些小钱补贴家用,又擅左手写字,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极为漂亮。 街坊邻里都很喜欢她,夸赞赵稳婆有福气,白得了这样乖巧懂事的养女。 为此,赵稳婆也颇为得意。哪有母亲不爱看自己孩子成龙成凤的?有人夸,那自然是受用极了。 再后来,荆州琅邪王家的人打听到赵稳婆有个河边找来的养女,于是携礼上门。大户人家的奴仆,面上有光,比平头老百姓都要得脸三分。那身上穿的绮罗,戴的珠玉,全是上乘货色,比起青城的大户小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稳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便有些腿软了。 她口干舌燥,舔了舔下唇。她想把养女藏着掖着,那婆子雷厉风行,恐怕也不让她这样做的。 下人们鱼贯而出,守住了赵稳婆的院落。来了一名婆子,和赵稳婆客客气气地聊王家那段过往。她给赵稳婆备了许多礼,声音听着和风细雨,内里却带着一丝凌厉。 王家让验身的姑姑蒙住眉眼进屋,探出手指细细摩挲养女胸口的烫疤,确认无误后,又让养女戴上帷帽,大户人家的嫡女可不兴在外头抛头露面,让人窥见芳颜的。于是婆子和姑姑都没瞧仔细养女的相貌,她们核对了劫匪所说的抛人地点,以及赵稳婆捡到养女的时间,还有养女十来年前留下的一个璎珞项圈以及身上的烫疤,确实了她是琅邪王家的血脉。 找到了大小姐,那就好办了。 王家婆子殷勤地给大小姐端箱笼,让她好生梳妆打扮,即可回琅琊王家。 这个养女自小被赵稳婆养大,也是念旧情的,此时便问,她能不能迟几日再走,顺道想带上养母回家享福。 婆子不是王家能主事的嬷嬷,说要回去复命才知晓,不过她安排了半道上接应的车夫,让大小姐别耽误太长时间。想带养母便捎上吧,不过是家中多添个人的事,不值当她费神。 婆子也想在大小姐面前讨个好,于是让赵稳婆与大小姐一道上路,主子家坐的马车就停在通州和荆州之间的官道上,她会安排车夫以及侍从守着马车。家中老夫人吩咐,不可行水路,晦气极了,必要走旱路的,沿着官道去荆州的。 而婆子此番前来查探明细,由于坐的是下人的车马,不敢迎大小姐回去,怕王家主子知道她怠慢大小姐,事后怪罪,于是便也答应了让大小姐收拾细软,告别亲朋好友,两日后再上路。 养女戴着薄纱帷帽,姣好的眉眼被白纱遮蔽,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她也有些胆怯,此时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还是赵稳婆心思灵巧,道了句“嬷嬷辛苦”,又给了个封红。 嬷嬷赶忙回琅邪王家讨赏了,她如今办成一桩大事,成为老夫人院中的一把手姑姑指日可待啊。 养女一听闻要回王家,心里不是没有向往的,毕竟一朝麻雀变凤凰,今后所有人都得仰她鼻息,受人追捧,再也不用受任何闲气。 此前她练字,讨好赵稳婆,也是因着自己的出身之故。她是赵稳婆捡来的女儿,又不是她亲生骨肉。 她要使尽浑身解数让赵稳婆喜欢她,这样,养女才能站稳脚跟,有个好前程。 为此,她甚至搅黄了赵稳婆数次的相好。她害怕,怕赵稳婆二嫁以后,生个小子,今后家中便没她的地位了。 这样的小心思既龌龊又卑鄙,她难以启齿。而如今,她不必再担忧这些小事了。她感激赵稳婆将自己养大,也感念家中亲人寻来。 养女怯生生和赵稳婆说:“赵婶,你想同我一起回王家吗?” 她问的是赵稳婆愿不愿意跟,而不是她要不要回去。 意思就是,她自个儿是绝对要回去的。 再听得那句“赵婶”,改口改得这样快,也不喊她“娘亲”了。赵稳婆的心凉了半截。她原本想着,自己娇养出来的丫头,或许会有几分贪恋赵家,想待在这里陪她一同过清闲日子。 哪里知道,养恩再大,一场富贵便能迷了人的眼睛。她半点都没有留恋的地方,一心想离开这个狗窝,去王家那个金窝银窝。 赵稳婆有些失落,兀自安慰自己。至少养女是想带她回去享福的,不是离开她便走了。 可是一旦信任出现崩盘,此后的任何一句话都会惹人怀疑。 赵稳婆又想,养女之所以提出要带她一道儿回去,是不是想让王家奴仆都知道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主子,好拉拢人心呢? 怀疑的种子埋下了,赵稳婆看养女的目光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厚。
第35章 他们定了两日后启程,赵稳婆原本想带些日常所需的衣物过去,还特特给养女也收拾了从前压箱底用于过年见客的新衣裳。 养女一见赵稳婆扒拉出来的几件都是寻常绸面的袄子,忙道:“赵婶不必费心收拾,我想王家为了接人,自会备好这些衣物的。之前给我验身的姑姑不是比量过我的身丈吗?她应当是回去置办衣物了。” 闻言,赵稳婆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了。从前这些新衣裳,养女多稀罕啊。哪像现在,想着王家会有上等布料的新衣裳,连这些朴素的衣服收拾进箱笼的机会都不给了。赵稳婆心里有怨气不得纾解,她觉得养女不会做人,要是养女如同往常那般,让赵稳婆劳心劳力收拾衣物,之后哪怕是她不穿这些赵稳婆置办的衣衫,赵稳婆心里也不会有芥蒂。 如今明晃晃地讲出来,可不就是在她脸上甩巴掌吗?赵稳婆哝囔了一句:“是,王家的衣裳自然比咱家要好,那就穿箱笼里的吧。” 养女知道赵稳婆误会了,她想宽慰几句,却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她今后就是王家嫡出大小姐了,总不能和一个平头老百姓太过亲昵。她可以敬重赵稳婆,却不好和她做出母慈子孝的亲昵姿态。她从王家姑姑那里打听好了,王家的人眼睛可尖着呢,若是让他们瞧见主子和下人这般亲近,会不会瞧不起她,认为她是草根出生,市井养大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养女没见过高门大户的大小姐如何生活,她只能凭借臆想去揣测这样的富贵生活,从而模仿大家小姐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各怀心思入睡了,这一夜,赵稳婆和养女都睡得不太好。 她们要离开青城,赵稳婆也想去王家讨个前程,毕竟她是养母,王家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肯定会善待她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得讨好养女,从而在王家谋得一席之地。 赵稳婆调整好心态,事情也就好办了。 养女见赵稳婆也没有摆出养母的谱子,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然回了王家,赵稳婆还以长辈自居,恐怕会让她难堪。 两人提前一天上的路,临走前,她们收到了王家姑姑的书信,说是让她们在官道边上的福来客栈等候,不出半日,王家就会派来专门接送主子的马车。这样养女也不会太累,毕竟要赶三四天的路,舟车劳顿,一般细皮嫩肉的小姐们可是吃不消的,得好好养精蓄锐。 这样最好了。 赵稳婆花了大价钱请了车夫,两人带上一只箱笼,在福来客栈落脚。 养女不会在外抛头露面,因此一直都是围着帷帽,戴上素色面纱遮蔽口鼻的。 两人花了三两银子,订了两间上等的客房,盘算着王家的马车要后日晨时才到,她们打算在房中沐浴更衣,先休憩一番。 还没等她们回房,就听得客栈外的官道上一阵喧哗,原是一名和养女差不多大的姑娘跪在路旁,祈求来往的人给些银钱或赠一具棺木,好让老父亲能有个葬身处。那年的年头不好,各地大旱,田地颗粒无收,田税却不减。好多难民上京讨个说法,引起了圣上注意,在年底时,特派钦差去各地赈灾施粥,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养女被那一阵喧闹声惊扰,见跪在地上的女孩满脸都是污泥,瞧不清样貌,那双眼却明艳动人。她起了恻隐之心,给了女孩一点钱财,让她好生把父亲安葬了。 女孩连连点头,拿了银子就走了。 赵稳婆疑心这女孩是个惯犯,专门拉来尸体骗钱的。哪知到了夜里,女孩来客栈找养女,说是带上行李,特地来报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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