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有个东西没了。 从前是丢了,现在是碎了。 宋清将查到的线索呈禀上来,关于乌孙遗留在朝廷的眼线,随着谢宏阔密信的浮现逐一铲除。 与此同时,何琼之大捷,西凉与乌孙残存势力几乎殆尽,只有几撮流窜逃跑。 “陛下,微臣不明白,既然已经能结案,缘何还有故意在京中留下一股,任凭他们联络谢四郎。” 且何琼之大捷的消息始终不曾放开,只朝中几位官员知晓而已。 光照进雕梁画栋的大殿,将每一处都染上金晖。 长条案上铺开的画卷,勾勒着女子恬静明朗的面容,她坐在假山石上,右手握着团扇,左手压在肘间,清远的眸子,似透过自己看向远方。 周瑄摩挲着她的眼,沉声道:“朕要看看,她选朕,还是选....” 谢四郎。
第104章 临盆◎ 入夏后的日子, 于谢瑛而言很是难熬。 往往睡到半夜便会因为透不过气而醒来,胸口闷得犹如被巨物压住,连侧躺都无用,她抚着小腹, 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夜, 她撩开帐子,披风都来不及穿, 赤脚走了下去。 将那楹窗推开, 清凉的风刮进来,鼻间流动着空气, 窒息的崩溃感缓解,她抓着窗棂, 眼前一阵眩晕。 陆奉御走前写了几个补气血的方子, 当年她在谢家留下的病根, 导致今日怀孕生产艰难, 孩子愈发长大,这种滋味愈发难受。 频频头晕, 憋闷,虽说之前调理好了月事,但甫一有孕, 血气立时不足,她素日吃的好,吸收却不尽人意。 白露打着哈欠, 眼角流着热泪,将披风从后裹上。 “娘娘, 您抬脚。” 青玉地砖, 冰凉凉的像踩在水里一般。 谢瑛穿好绣花软鞋, 喝了盏红枣百合羹。 周瑄一连数日与吕骞等人守在宣政殿议事,夜里忙到很晚便宿在那处,夏日各州县不断上报洪涝水患,旧时工部修筑的堤坝屡遭冲垮,澹奕率官员亲赴地方整治治理,原工部官员人人自危,唯恐被此事牵连,成为阶下囚。 何琼之回京途中遭遇流匪袭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难定。 随行将士或死或行迹全无,待消息传到周瑄耳中时,距离事发已过去半月之久。 何家笼罩在乌云中,何大娘子闻讯病倒,宫里的奉御前去诊治,回来后便与谢瑛回禀,道何大娘子伤心过度,需得好生调理养护。 谢瑛命人送去不少山珍补品,时至今日,她才知晓朝廷大捷,何琼之早就取得胜仗,秘密回京。 而周瑄瞒着她,始终一字不提。 他为了什么? 谢瑛抱着手臂,后脊靠在雕花隔断上,听见脚步声,白露和寒露躬身福礼的声音。 大掌从后穿过她的腰,覆在隆起的腹部,清晰的胎动忽然停止,谢瑛扭头,唤了声“陛下”,周瑄亲她的嘴角,气息纠缠彼此。 “厚朴还没有消息。” 他语气沉重,抱着她坐在宽大的雕八仙过海圈椅上,明黄色常服细滑柔软,垫在谢瑛手腕下。 “去谢家的人,跟何大将军遭遇的,是不是同一批?” 谢瑛弯起唇,不动声色的对上他凝蹙的眉心。 “陛下,何大将军真的遇袭了吗?” 沉默在灯光的噼啪声中打破,周瑄抚着她的发丝,“你怀疑朕。” “陛下值得相信吗?”谢瑛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他。 “我很难不去怀疑,陛下是在撒网捕杀,目标是谁,你心知肚明。” 周瑄捏着圆润的扶手,垂下眼皮不置可否。 谢瑛深吸了口气,问道:“我需要阿兄,你不能杀他。” 周瑄极少有现下的表情,慵懒肆意,浑身流淌着倨傲的不屑,手指叩在木质扶手,打出轻微的响动。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朕要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我说过,不会离开。” “不够。” “所以这是阴谋,何大将军的遇袭是你安排的?” “朕没你想的那般拙劣,厚朴是真的被人劫了。” ..... 谢府,谢楚失踪。 秦菀与谢临被暗卫看押,消息没有传到宫里,谢瑛丝毫不知情。 下了场大雨,空气里蒸腾着温热,黏湿。 她只穿了件襦裙,没有披半臂,露出圆润细腻的肩颈手臂,雪一样的白净,晨起时用了碗酸笋鸡皮汤,那种恶心的感觉缓解不少。 白露从外头进来,打帘时险些滑倒。 “娘娘,薛娘子叫人送来的小肚兜和虎头鞋,绣的真是精致可爱。” 惊魂未定间,她还牢牢抱着东西,来到桌前摊开。 谢瑛弯起眼眸,爱不释手。 薛娘子的绣功是好的,只是不大绣,故而没多少人知道。 白露揉着脚腕,抬起头来纳闷:“方才远远看见刘娘子,似乎要往咱们这儿来,可不止怎的,走到半途停住,有人跟她说什么,随后刘娘子便走了。” “刘娘子?”谢瑛一时没回过神。 “何大将军的娘子,刘娘子呀。” 何家出事,刘若薇作为儿媳一直忙里忙外,冷静镇定,她进宫,必然是有什么大事。 谢瑛招了招手,白露将耳朵凑到她嘴边。 晌午时分,白露急急赶回来。 谢瑛便知道不好。 “陛下呢?”急火攻心,她剧烈咳嗽起来,弯下腰,只觉一股火气沿着胸口颅顶冲去。 “中贵人早晨时候过来一趟,说是陛下去了行宫,这两日都宿在那处。”白露捧来茶水,给她拍背。 谢瑛拂开手,起身扯了件轻薄的半臂,穿好后便往外走。 “娘娘,咱们去哪?” “备撵车,去行宫。” 颠簸的山路,谢瑛不敢大意,双手紧紧抓着车壁。 白露和寒露提心吊胆扶着她,唯恐出差池。 刘若薇冒着风险前来告知谢家现状,谢瑛自是感激,但一面感激一面忍不住去怀疑,这是否又是周瑄设的局,故意引她上钩。 她无从细想,因为她不能拿阿兄的性命去做赌注。 即便有一丝的可能,她也要去阻止。 “陛下,娘娘等许久了。”宋清知晓谢瑛在圣人心里的分量,尤其此时天色不好,阴沉着快要下起暴雨,而娘娘怀有身孕,就站在行宫门外。 稍有不慎,圣人是会疯的。 周瑄推开楹窗,视线幽幽凝在院中的参天古树上,翠绿的银杏叶,密密匝匝,院墙周遭种了一排古槐,正值炎热,蝉鸣不断,聒噪极了。 “再等等。” 他想着,盘算在紧要关头,看谢瑛究竟会选谁。 这个念头折磨着他,每日每夜。 他势必要亲眼看到她的抉择。 设局引来的最后一股乌孙贼子,自以为占据了先机。 不过是试探真心的玩物罢了。 若谢瑛选他,那么从此以后他可夜夜安枕。 否则,谢楚只有去死。 他要做谢瑛心里最重要的那个,谁都不能阻碍。 “陛下,何大将军救出来了,现下安顿在偏殿内,他受了伤,奉御正在诊治。” 窸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周瑄给宋清递了个眼神,宋清会意,立时跃出窗外。 约莫二十几个乌孙人手持弯刀闯进大殿,弯刀染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 周瑄草草抵抗一番,遂被他们劫持,便在一行人倒退往外离开时,行宫大门打开。 谢瑛察觉出不对劲,引领的黄门边走边说:“何大将军刚被救出来,眼下在偏殿养伤,陛下正要去看他,娘娘仔细门槛,啊....” 尖锐的叫声,刺的谢瑛打了个冷颤。 一个浑身是血的黄门连滚带爬冲过来,一把抱住面前人的大腿,哀嚎:“有刺客,刺客抓了陛下,快叫人,叫宋大人!” 谢瑛眼前一白,黄门忙扶住她,更是浑身冷汗。 “娘娘,您先去避避。” 谢瑛心口发虚,缓过神来便摇头:“我要去见他,带我过去。” 乌孙人被围住,谢瑛过去时,周瑄被他们的头领拿弯刀勾住脖颈,刀刃割破皮肉,有细细一条血痕。 看见谢瑛,他抿着唇角,肃声道:“回去。” 谢瑛双腿发软,却又忍不住上前。 周瑄望着她,余光扫到屋檐后的宋清。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试探。 他就只想要个明确的答案。 一点都不过分。 “谢瑛,别过来。” 他隐隐期待着,莫名的兴奋面上分毫不显。 谢瑛转过头,仰起脸来四处张望。 少顷,她试探着喊道:“阿兄?” 没有回应。 谢瑛咬咬牙,再度喊道:“谢楚,出来!” 枝叶晃动,谢瑛顺势看去,有道人影倏地跳下,身形,面巾下的眼睛,她知道,是谢楚。 阿兄竟与乌孙人勾结了。 谢瑛不敢相信。 因为她根本想不到阿兄这样做的理由,难道真是为了皇位? 不,不对劲。 阿兄不是这样的人。 谢瑛定了定心神,瞪大眼睛看向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 就在她一步步靠近时,男人的剑忽然指向被弯刀勾着的周瑄,剑尖顶在他喉咙,只要再用点力,便会割破颈动脉。 谢瑛屏了呼吸,咽下紧张。 “阿兄,你怎么了?” 谢楚不说话,冷眸睨了眼,朝她挑起下颌。 乌孙人大喊:“有埋伏,撤,快撤!” 与此同时,高墙上忽然露出黑甲卫,手持弓/箭蓄势待发,便在头领喊出那话的同时,箭羽破空而出,嗡的一下钉进他眼眶。 凄厉的叫声响彻庭院。 周瑄倾身矮腰,反手抓住他的弯刀朝那脖颈狠狠划去,血喷溅出来,瞬时溅满青砖。 “全部射杀!” 就在周瑄下令后,背后跳出黑影,谢楚趁机朝他袭来,谢瑛惊呼一声。 便见长剑擦着周瑄的手臂划过,撕开一条口子,周瑄倒吸了口气,微仰着头,而谢楚的剑横亘在他脖颈,以他为盾,慢慢往门口行走。 弓/箭手不敢乱动,所有人仿佛被挟持住。 跟随谢楚走到密林中。 行宫后山有悬崖峭壁,两人被逼到崖边,风呼呼刮着。 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往下压来。 “阿兄,回头吧。” 谢瑛的发丝凌乱,飘到面额遮住了视线。 谢楚冷笑着,紧了紧剑刃,周瑄往后瞟了眼。 “今日,我要与他同归于尽!” 话音刚落,在众人猝不及防时,谢楚拉着周瑄齐齐往后倒去。 黑甲卫扔出早就备好的绳索,谢瑛不管不顾冲上前。 在跌落悬崖的一瞬,周瑄终于看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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