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彦的视线划过他,又倏地飘忽回来。 似不能相信般,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挺拔如松的背影,窄袖圆领袍衫,腰束玉色革带,脚蹬漆色皂靴,右手举着伞,等人的模样。 云彦身子一颤,继而浑身僵硬。 谢瑛挣开,起身往后退了步。 云彦跟着站起来,眼前仍旧迷蒙昏花,他用力眨了眨眼,却在看清谢瑛脖颈的刹那,如遭雷劈。 细白柔软的颈子上,散落着两枚印记,更有一朵沿着领口没入不为人知的角落。 只一眼,便叫人忍不住遐想猜测,那始作俑者该是如何的荒唐缱绻,才能舍得下此等狠手。 云彦张了张嘴,忽觉狂风骤雨拍着海面掀的天翻地覆,耳畔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手,从谢瑛小臂滑落下来。
第25章 是要朕亲口喂你?◎ 食案上的汤羹早已凉透, 半口都没动,曹氏过来时,云彦正在屋里踱步。 与其说是踱步,不如说在细细查看。 他打开柜门, 从左至右扫了一遍, 又从上往下逡巡,握着柜门的指尖泛白, 他慢慢扭头, 朝妆奁望了眼,镜台上空无一物, 连谢瑛最喜欢的雕花檀木匣子都不见了。 曹氏本不想开口,只隔着屏风看他一眼, 便欲悄悄离开。 云彦听见响动, 无声的抬头瞟了过去, 目光犹如寒冬腊月的霜雪, 空洞冰冷。 曹氏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步入屋内。 原先还不觉得, 打从谢瑛搬走自己的物件,槐园便立时清净不少。 曹氏思来想去,总得找个话头说话, 便指着床畔被药汁弄脏的帘帷,笑道:“小库房正好还有几端薄软的面料,通风且不透光, 明儿叫人给你换上。 这帘帷有些年岁了,如今脏的洗不干净, 索性换掉, 便选几端颜色鲜亮的, 毕竟是春日。” 云彦僵硬的抬着眼皮,片刻后扯了扯干裂苍白的唇,笑的浑噩枯败。 他转过身,剧烈的疼痛让他宛若利刃穿心,呼吸艰难,面庞也逐渐扭曲紧绷。 “不许动阿瑛的东西。” 曹氏一愣,云彦看她的眼神掺着恨意,令她忍不住有些后怕。 “好,好,阿娘不动。” 云彦向来温和有礼,哪里会用这种语气神态与她说话,曹氏心里直打鼓,片刻不敢多待,兀自说了几声没有回应,便惶恐不安的往外走。 人刚走到门口,便听云彦疑惑问道。 “阿娘,你们把阿瑛的东西搬哪去了?” 曹氏头皮发紧,忙回头来解释:“是瑛娘自个儿收拾的,陆续搬了好几回。” 云彦面无表情,嗯了声,转头又去继续搜寻。 夜里曹氏同忠义伯说起,忠义伯也深深叹气,自己的儿子孝顺仁厚,虽没有因为此事与他们闹翻,可越是不说话,越是闷在心里,才显得越不正常。 槐园增了些人手,日夜盯着,唯恐云彦再想不开,上回在长乐坊昏厥,回来病了七日,如今仍不时咳嗽,就怕伤到根本。 长乐坊的宅院四面通畅,谢瑛最喜欢的便是里头栽植的树木,管事打理的精致,虽说树木不甚名贵,可都长得极其葳蕤茂盛。 庭中有棵杏树,结的青杏挂满枝头,晒见太阳的已经泛红,每回走到树下,谢瑛都觉得唇齿发酸。 她穿着身窄袖罗裙,搭上泥金帔子,仰面躺在藤椅上,斜簪的钿头钗钗尾应景,雕的亦是一对青杏。 白露坐着杌子给她手指换药,细白柔嫩的肌肤尚有淤青,饶是过了数日,也不见消退。 想起来便觉得懊恼,那日郎君将被接走,圣人便拽着娘子去洗手,也不知他是没伺候过人,还是故意为之,把娘子的手搓到通红破皮罢休。 末了又装好人,丢下玉瓶伤药吩咐她每日涂抹。 白露叹了口气,谢瑛挪开团扇,露出雪腻的脸,乌黑的羽睫。 “还没有来信?” 前些日子谢瑛着人打探游医的来路,去了趟他在南诏住处,顺藤摸瓜竟找到云臻托付的蕃医,才知两人实则一伙儿,常年靠着歪门邪道走街串巷,骗人钱财。 这两人,亦是怕被识破报复,每每不敢停留,常年居无定所,四处游荡。 谢瑛出手大方,便使了银子让人盯梢,终在他们行骗时叫官府扣住,审问后不仅自己交代了个精光,连同如何与云臻密谋,如何受孟筱指使解毒,全都抖落出来。 闹剧远比想象更加荒唐。 白露给她缠好纱布,往门外张望:“约莫也就这两日了。” 谢瑛生出高门,自然见过比孟筱更厉害的人物,故而孟筱那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一眼便能窥破,她之所以不与孟筱明争暗斗,是根本瞧不起这种行径,更不愿为她脏了自己的手。 此事不管她处置结果如何,都是云家的家事。 曹氏不会为此与曹姨母断绝姐妹亲情,也不会不认孟筱这个外甥女,忠义伯正与孟季同打得火热,云臻更是巴不得早点将孟筱弄进门里,给谢瑛气受。 阖家都是亲人,她做的哪门子主。 唯一可怜的,只云彦罢了。 月色溶溶,寂静的别院忽的亮起灯来。 “别碰我!”谢瑛惊呼一声,从床上坐起,她紧紧揪着薄衾,鬓发湿乱黏在面颊,尚未回神眸中尽是茫然惊惧。 白露左手执灯,披着衣裳进来,“娘子做噩梦了?” 那声尖叫甚是骇人,她和寒露双双惊醒。 谢瑛吁了口气,撩开帘帷赤脚走下床去,白露见状,赶忙从小几上拿来绣鞋。 清风透过支开的楹窗,渐渐将她吹醒,神思也清明起来。 方才的梦,旖/旎而又淫/乱。 她散着发,衣裳皆褪到脚边,而周瑄拥着她,从后呼吸,温度攀升,两人跌进铺陈的锦茵中,大汗淋漓。 “娘子,地上凉,你得顾惜身子。”白露蹲下去,给她穿好绣鞋。 进来前便有所猜测,那日撞见圣人对娘子的举动,着实逾矩无礼,她们不敢问,却知道娘子很是烦恼。 从前圣人如清风朗月,端和守礼,却不想竟也是强人所难一面,仗着身份隔三差五凭空出现,如入无人之境,虽没做出格举动,可到底应该避讳。 何况他根本不珍重娘子,与市井登徒子没二样,只想金屋藏娇,不想予以名分。 京中谁人不知,圣人迟早要娶王家姑娘做皇后,那么又缘何过来招惹娘子。 谢瑛抱起手臂,墨发拢在脑后,脸庞素净清丽,纤腰细的不盈一握,她站在风口,听窗外的虫鸣鸟叫。 近来坊间传闻更盛,无非议论圣人后宫空虚,需要填补,如此便又说起王家姑娘,道她依诏进宫多次,已然是内定的皇后人选。 谢瑛巴不得是真的,如此他也能安下心,再无空隙光顾于此。 最好永远都记不起她这号人。 信件来时,谢瑛松了口气。 加上那位游医的供述统共七份,她封存好,用青玉纸镇压住,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送去伯爵府。 然未来得及,刘妈妈便亲自上门来请她。 鼻涕眼泪直往下掉,看见谢瑛便扑通跪下叩头,谢瑛心慌,听她开口后才知,云彦坠湖,生死难料。 她登时手脚发凉,力气如同抽丝,摁着扶手起了再起,才稳住身形。 “怎么回事?为何好端端的会掉进湖里,请大夫看过了吗?” 刘妈妈回道:“打哥儿从长乐坊回去,便整日忧思恍惚,不进米汤,人都瘦了一大圈,大娘子不敢大意,着人悄悄跟着。 就这样,还是出了差错,哥儿去湖边站了半晌,起身要走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刘妈妈又抹泪,颤声道:“或许是脑子不清楚,他抬脚就跨进湖里,那日风大,几个浪就把人拍进水底,跟去的小厮不会凫水,眼见哥儿快沉底,才找来长杆子将人打捞上来。” 谢瑛心被针扎着,忙追问道:“这都好几日了,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没辙,呛进去的水都吐出,偏哥儿还不肯醒,中途睁开过眼,可又昏死过去。 大夫说,再这么熬下去,人就真的不成了。” 谢瑛脑子嗡的一声,连忙扶住屏风站定,缓了少顷,眼前还是天旋地转,打着晃儿看不清楚。 刘妈妈嚎着求道:“娘子,都知道六哥儿在等你,你可怜可怜他,救救他吧。” “套车,去伯爵府!”谢瑛嗓音发哑,说完便又催促:“快些。” 谢瑛也不知怎么到的云家,下马车时若非白露眼疾手快,差点栽倒在门槛上,管事的见了她,立时恭敬唤“娘子”。 谢瑛顾不得计较,急奔至槐园,脚步快的白露都跟不上。 然来到门口,忽然兀的停住,站在廊下大口喘息。 屋内,传出曹氏隐隐的哭声,曹姨母的安慰声,孟筱也跟着哭,声音柔柔沁着伤心。 谢瑛合眼冷静了少顷,随后平心静气走进门去。 曹氏看见她,上前便要拉她的手,谢瑛不着痕迹避开,福身唤她:“大娘子。” 一声称呼,曹氏心凉了半截。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可她又没的选,重来一回,她还是会让孟筱去救六郎,那是她儿子的命,比天底下任何事都重要。 孟筱眼圈红肿,瞥了谢瑛一眼,摁下不悦乖巧唤她:“嫂嫂。” 谢瑛觉得恶心,便也没有答应。 曹氏泣不成声,话里话外都是让谢瑛多叫叫云彦,大夫说人不能老这么昏着,没准听见在意的人说话,他自然而然就醒了。 她们都已经试过,云彦死了一样不肯回应。 他在怄气,他就是在等谢瑛。 曹氏想领人出去,谢瑛摇头:“大娘子便都留在此处,我与六郎说几句话,过会儿便要回家。” 曹氏愣住,下意识问:“你当真不管六郎了,你忍心吗?” 谢瑛瞟了眼孟筱,她腕上带着羊脂白玉的镯子,是谢瑛送给曹氏的礼物,如今曹氏将镯子赠与孟筱,言外之意已经很明白,她承认孟筱的身份。 “大娘子,我今日能过来,权且看在往日的情面,而非必须,能做到此等地步,您该谢我,而不该反问于我。”她声音不轻不重,却足够让曹氏拎清楚身份。 云彦比下雨那日更瘦,脸上肉都凹陷下去,整个人极其病态,苍白的手搭在腹上,静的如同一尊泥塑。 谢瑛心里难受,面上不显,弯腰给他理了理头发,凑到耳畔轻呼:“彦郎,快醒醒,你有太多事要去做。 你不是一直想画本朝最全的舆图吗,你不是想走遍山河万里,用笔亲自勾勒南北东西的风土人情吗,再睡下去,便没你的机会了。 彦郎,不要睡了,大家伙都在等着你醒来。” 她声音压得很低很轻,屋里的人都能听到。 孟筱摩挲着镯子,目光幽深的望向谢瑛,不妨被她对上,本想避开,又生生挤出个笑,朝她转了转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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