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月色明亮,不难看出萧璃的眼眶有些红,明显是哭过的模样。范烨没出声询问,却也不觉得奇怪。 他们刚刚剿完第七个匪寨,这大半年的时间,足够他们跟黎州军的将领和士兵们混熟了。此一行,阵亡的十四个士兵,每一个他们都认识,哪怕是范烨自己心里都觉得不太舒服,更别说萧璃。 他们这位小公主,虽然看起来浑身是刺的模样,实际对自己人却心软的不像样子,那副仁义心肠,倒是跟太子一脉相承,全不似范烨所认识的皇家。倒是像个嫉恶如仇,却又天真纯善的侠客,也难怪总是会跟范炟大打出手。 若是现在再问范烨怎么看待萧璃和自家弟弟的种种龃龉,范烨八成会说是范炟自己欠揍。他们这一路同行至今,他就从未见过萧璃仗势欺人,即便是对那些一开始不敬自己的南境军,萧璃也是于比武场上用武力打服,堂堂正正,坦坦荡荡。 对,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就是范烨对萧璃的评价。他这些日子没少琢磨萧璃,有时想着想着还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惹得霍毕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 最开始的时候萧璃从未掩饰对他的不喜,却也从未曾排挤过他。经过了这大半年,倒是比从前多了同袍之情,战友之义。虽然偶尔她还会刺他几句,于战场上,他却可将后背交托于她,不必回头。 初来南境时,他觉得萧璃既莽且傻,寻常人做不出私放质子归国之事,寻常人也不会为了一个称得上萍水相逢的人去杀山匪。但现在他却觉得这样也好,这样的人简单,容易看透,相处起来也可少费些心思,多些坦诚。 “你觉得本宫需要借酒浇愁?”萧璃看着手里的酒坛,沉着脸问。 来了来了,一不高兴就‘本宫’,‘本宫’,搬身份出来压人。事到如今,范烨已经很清楚萧璃的脾气,看她这样,又觉得颇为可爱,于是装模作样做出怕的模样,说:“是我想借酒浇愁,不是殿下。” “喝点儿酒也好。”霍毕却忽然出声,引得两人看去。 霍毕拆开酒坛泥封,说:“当年北境,我送三千精兵去死时,可不曾有酒这样的稀罕物。” 萧璃和范烨两人闻言,皆是一震。他们两人同时想到当年奏报上那短短一行字: “霍毕以三千精锐骑兵,入后方,断粮草,守北境。” 战澜沧,断粮草,此乃使霍毕名扬天下之战,谁都知道。世人都觉得,这是霍毕的无上荣光,却没人想过,霍毕到底想不想要这个荣光。 这一时间,霍毕刚刚那句‘送走兄弟,送走叔伯,送走父亲’,便都有了不同的含义。 “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霍毕好像被两人一同丧下来的脸逗笑了,语气轻松地说:“我们当年于澜沧山脉分开,三千骑兵北上,余下近两万人留在澜沧山埋伏布阵,谁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留守之人尚有一线希望,那三千将士却是必死无疑……且,死无全尸。” “有些事,既然不得不做。”范烨缓声开口,道:“那有些伤亡,便也无可避免。霍将军,也请不再伤怀。” 这是第一次,范烨未称霍毕国公,而是以军职相称。霍毕抬眼看向范烨,见他目带郑重,遂点了点头。 “我也没甚可伤怀的,既为武将,便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说到这儿,霍毕看向萧璃,说:“若有那一日,还请公主帮忙收个尸,若收不到尸……”霍毕摸摸下巴,忍住不去想若是真有那一日,情况得是多惨烈。若是那般,还是不让萧璃看见得好,于是又说:“那立个衣冠冢也成,逢年过节,捎带我一囊薄酒,不,烈酒即可。” “你还挺挑剔。”萧璃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霍毕正想反驳,说他这已很是为她考虑,却见萧璃很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霍毕,我不会让你那般战死的。” 我不会让你如同师父一般,孤立无援,腹背受敌,力竭战死的。 “我不会给你收尸,但我可以,与你同战。”萧璃直视着霍毕的双眼,语气认真肯定,不避不闪。 霍毕愣住,继而觉得胸口心跳越来越快,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好在,范烨的话及时将他拉了回来。 “是啊霍毕,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范烨拿着自己那坛酒,对着霍毕的酒坛轻轻一磕,说:“还有我们呢。” 说完,范烨打开泥封,往地上倒了一些酒,说:“替你敬那三千将士。” 霍毕沉默,然后沉着声音说:“敬北境忠烈,四万八千九百五十九人”说完,将酒倒向地面。 “敬黎州军阵亡兵将十四人。”萧璃看着眼前天地,表情肃穆,“敬所有护佑我大周的枯骨英魂。” 手抬,酒落。 亡者无悔,生者无尤。 作者有话说: 范烨:公主天真纯善,虽然任性但是好可爱。 霍毕:你到底哪来的那么厚滤镜?
第67章 就在王放与吴勉对着月亮饮下南境特有的苍梧清时, 黎州城外的山上,萧璃三人同样在喝着酒。 同王放与吴勉不同,范烨拿来的是从北地而来的最烈的烧酒, 而非绵软的苍梧清。 北地酒烈,不过几口入喉, 酒意便立刻上头,偏偏这三人还都是那种酒气上脸的类型, 于是凄清月光下,三人如灶上螃蟹般, 满脸通红, 横七竖八。 霍毕斜躺着, 左肘支在石台上撑着上半身。范烨直接就四仰八叉地直接躺在石台上。独萧璃仍站着,可却已经满面红霞, 眼带醉意。 萧璃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把空了的酒坛一扔, 摇摇晃晃地去摸身侧的佩剑。 “看本公主, 月下剑舞!”萧璃说着,一把将佩剑拔出,本是个潇洒英俊的姿势, 可下一刻萧璃便捂着右臂弯下身子,一脸痛苦,口中还连连喊着:“痛痛痛,伤口好痛!” 原来是动作过大, 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 范烨勉力抬起头, 看萧璃龇牙咧嘴, 没有上前关心, 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想来是真的醉了。 好在痛意很快过去,伤口也没有再裂开,萧璃又直起了身子。她听见范烨的笑声,有点儿不高兴,于是把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说:“本公主,左手照样可以舞剑!” 霍毕也喝的醉了,闻言睁开一只眼睛,想看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萧璃怎么左手舞剑。结果就看见萧璃拿着剑,胡乱劈刺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表情还甚是陶醉,仿佛觉得自己舞得甚美,实则仍是个螃蟹样。 那边范烨听见萧璃吟诗,一个挺身坐起来,眯着眼应和着,还给萧璃打着拍子。萧璃听见,更加来劲儿,一口气念到了“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也不知道范烨是被带起了兴致还是怎的,他竟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也拔剑舞了起来,不过他选来相和的就是他先前对霍毕所说的那首无衣。 范烨未伤在右臂,故而可以右手使剑,他舞得便比萧璃有章有法多了。在念到“与子同仇”时,剑锋凌厉,竟引得树上绿叶纷纷落下。萧璃抬头,见月光下树叶飞舞,景色甚美,不由得拍手大声叫好。 范烨得意收剑,又去喝酒,然后与萧璃一起看向霍毕。 霍毕冷哼一声,也站了起来,打算给他们两个露一手,让他们看看何为舞剑,何为剑气! 霍毕做不来他们那吟诗相和的姿态,只是摆摆手让他们退后给他让出场地,便拔剑起舞!剑锋所过之处,树枝仿佛都不堪重负,接连下落。 等霍毕收了剑势,地上已是落枝碎叶,一片凌乱了。 萧璃和范烨目瞪口呆地看着,齐齐地‘哇’了一声。 范烨先回过神,上前一把揽住霍毕,说:“兄弟,厉害呀。” “虽然比我还差了点儿,但也算好了。”萧璃也走上前,眼带醉意地说。 “你那个就算了吧,萧璃。”范烨自觉需要说些公道话:“你那剑舞可比不上霍兄,让人看了想洗眼睛。” “你说什么?”萧璃瞪大眼睛,“好,那就让本公主给你好好洗洗眼睛!”说完,伸手要去捉范烨。范烨当即躲开,绕到了霍毕另一边,一边绕还一边说:“抓不到你抓不到!”哪还有半点儿翩翩公子,范炟面前的老成兄长的模样? 这两个人一个追一个躲,竟然绕着霍毕开始转起了圈圈,霍毕被这两人转地眼晕,一手一个,将两人推开,又摇摇晃晃走回石台,趴下休息,没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声。 萧璃和范烨也觉得头晕,见霍毕躺得好像挺舒服,就也跟着走过去,各自寻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范烨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马上就再支撑不住的时候,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对萧璃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二十年,唯与你一起剿匪时,最是畅意自在。”说完,就再撑不住醉意,沉沉睡去。 萧璃没什么表情,面上呆呆地,眨眨眼回过神,发现两个人全都倒地不醒,忽然仰天大笑,“本公主果然天纵奇才,连喝酒都比你们两个强!”说完,目光迷离地侧身倒下,却立马又弹了起来,一边捂着胳膊一边呼痛,一边换个方向,重新倒下,呼吸也逐渐平缓。 不远处的林间,秦义,军师还有书叁三人并肩站着,看着醉倒的三人。 “殿下身上还有伤势未愈,怎可这般喝酒?”书叁皱着眉,有些不满,不知秦义为何拦着自己,不让他去阻拦。 “这一次便让殿下醉一场吧。”秦义却是摇了摇头,声音仿若叹息,“总是要经历这么一遭,你非军中之人,不知袍泽之情,自然难懂此间滋味。” 身上伤易愈,心中伤难痊,这头一次经历失去并肩作战的伙伴的坎,总不是那么好跨过去的。 “殿下太过肖似先帝先后,这般仁德悲慈之心,于殿下怕是无甚益处。”军师也叹了口气,摸着胡子说。 秦义与书叁闻言,皆是扭头看向军师。 “做,做什么这么看老夫?”军师摸着胡子的手顿住,问。 “说起来你已不是棋卫,跟过来做什么?”秦义有点儿嫌弃地问。 “我不能是来看我们家将军的吗?!”感觉被排斥了的军师不满反驳。 书叁懒得跟两人多话,走过去想将萧璃带回营帐,却在伸手过去时被萧璃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殿下,是我。”书叁低下头,轻声说。 “是三哥。”萧璃嘀咕了一句,这才重新安心睡下。 书叁叹了口气,小心地避过萧璃的伤口,把她背在了身上。那边秦义和军师也走了过来,秦义拖住范烨的脚腕,把他从石台拖了下来。 “你们将军就交给你了?”秦义提着范烨的脚腕,回头问。 军师很想硬气地说一声可以,但他虽也曾被称为‘卫’,可本质仍是一个靠脑袋吃饭的文人。他双手握住霍毕的手腕,拽了拽,没拽动。又握住霍毕的脖子,像拔萝卜一样拔了拔,霍毕仍是纹丝不动,不由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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