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没有知觉的木偶,握着信的手一点点垂落,信笺像枯叶般打了个旋,无声地落在地上。 旁边,孙少卿看着眼前的男子,张了张口,最终化作喟然一叹,捡起信笺放在桌上。 屋内死寂一般,静得针落可闻。 窗外凉风乍起,冰凉的雨点打在树叶上,淅淅沥沥,朦胧细密似情人的发。 良久后,陆行云才渐渐缓过神来,他伸出颤抖的手,将信笺的褶皱抚平,仔细收在抽屉的小匣子里,尔后抬眸,望向默然立在窗畔的男子:“少卿,太子那几名旧部可抓到了?” “抓到了,已押回锦衣卫。” “好。”陆行云双眸一狭,按着桌子站了起来,消瘦的身躯似寒风中的修竹,肃杀凌厉。 一个月前,镖旗将军和燕王借由一起刺杀官吏的案件,将火引到太子身上,并乘机牵扯出太子从政这十余年所犯下的罪状,而这其中最关键的证人则是翟无期。据他所言,是因为他的亲人受到太子坑害,所以卧薪尝胆,潜伏在他身侧长达九年。 当太子在金銮殿上,看到一袭灰色长袍的儒生时,气的眦目欲裂,咬牙切齿,狠狠一脚踹在他胸口上。 那个文弱的书生,当时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擦去嘴角的血迹后,便从容跪在那里,当着皇上和诸位朝臣的面,将他这些年所犯的罪证一一说明。细数下来居然有四十六条之多,包括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勾结土匪、暗中打造军械、指使下属圈地害名等等,至于细枝末节更是数不胜数,且每一条都人证物证确凿。 翟无期将那份罗列他罪证的状纸呈给内廷总管的时候,太子再也按奈不住,夺下侍卫的佩剑一剑灌入他胸口。 皇上大怒,立即命人将其捉拿收押,并命陆行云会同雲王及几位内阁辅政大臣,联合审理此案。镖旗将军及燕王与太子对峙多年,为了避嫌,不再插手此事。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曾经为太子效力的旧部听闻此事,早早卷铺盖走人。为将太子一党连根拔起,陆行云特请孙少卿率锦衣卫协同刑部,将一应旧部及人证捉拿归案。 风风火火地奔走了一个月,终于有了眉目。 收拾好心绪,陆行云立即去了刑部,孙少卿则命人将相关人等全部移交过来,他先是审理了相关书面材料,便去刑部打牢提问主要的人证,直到深夜才暂时歇下。 彼时,黑夜沉沉,万籁俱静。 陆行云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逼仄潮湿的甬道,却没有出去,而是去了最左边密封的石室。石门打开的刹那,透出一阵熹微的融黄烛光,半明半暗的石室里,一人负手立在床前,仰望着窗外那一隅夜幕里稀疏的星子。 那人背对着门,身形颀长似兰芝玉树,一袭灰色袍子整齐平滑,虽沾了几抹尘土,却丝毫不显脏乱,反而透着股风雅。 “为什么?”陆行云双眼微眯,淡淡吐出几个字。 翟无期凝了凝,转过身,眼眸清澈,脸上噙着温润的笑意,虽身在牢笼中,却依旧似沉浸千年的玉,淡泊宁静。 “大人已派人去了翟家庄?” “不错。”陆行云点点头,眸光越发深沉:“翟家庄的确有个翟无期,翟无期的妹妹和四叔确实是被太子的心腹害死,可我找到了这个,翟无期的诗稿。”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陈旧抄本,上面的落款是“翟无期。” “你是怎么找到的?”翟无期神色未变,眸光依旧沉静。 “你行事周密,一场大火将他生活的痕迹烧的干干净净。可翟无期有个两情相悦的意中人,因他家境贫寒,他怕姑娘的爹娘不同意,所以二人相恋一事,甚少有人知晓,而那姑娘,她藏有翟无期的诗稿。” 陆行云双手微紧,眸中烁起一丝锐芒:“所以翟先生,你能告诉我,为何这诗稿的字迹和你不同吗?” 翟无期拍了拍手掌,唇畔微扬,笑得好似春风拂波:“不愧是陆大人,这么快就找到了,只你就不奇怪,为何连镖旗将军都查不到的事,你却能查到?” 镖旗将军既然敢用翟无期这枚棋子,当初必定打探过他的身世与背景,可他没查到这件事。 “因为你是故意的。”他盯着男子,一字一顿。 “哦?” 翟无期摇着折扇,双眸微狭。
第67章 恳求 陆行云攥着拳头, 阔步走进室内,石门轰然闭合的刹那,上下唇一碰,目光灼灼, 似剑芒陡厉。 “因为你不是翟无期, 你是韩、羡、之!” 连镖旗将军都查不出来的事,却让他查出来, 自然是翟无期故意露出来, 想让他知道些什么。 “陆大人说笑了, 韩羡之早就死在流放的路上, 在下怎会是他?”翟无期依旧云淡风轻。 “不错,世人都说他死在流放途中,可那不过道听途说。半个月前,我曾派人严查,得到的消息是,当时他患了重病, 即将身亡,官兵怕拖延他们的行程, 将其扔在半路。既然无人亲眼所见, 就未必是死了。” “那只能证明他可能还活着。” 陆行云颔了颔首:“是,证明不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你我在紫竹园初识, 你看的就是韩羡之的书?他一介罪臣之子,常人唯恐避而不及, 你却堂而皇之展露人前, 而且是在我面前, 素来文人相轻,你就不怕毁了你的青云路?” 他与韩羡之齐名,以常理揣度,二人少不了一较高下,纵然他藏了他的书,欣赏他的才华,可若看到别人也钦慕韩羡之,必定有种被比下去的屈辱感。 “可我的样貌、字迹、行文风格都与韩羡之不同,若你仅凭这一点,就断定我是他,未免武断。”翟无期道。 “的确。”陆行云深吸了口气,慨然道:“所以当时我只当你书生意气,直到这次你和镖旗将军谋划,为保万全,我私下查出你并非真正的翟无期。” “我细思你过往的种种,唯有在韩羡之一事上有迹可循。虽然你和他哪哪都不一样,可我心里忽然冒出一种直觉,你与他必定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我命人去查了他身故的情形,得知他很可能没死,我又想起之前曾听人说过,某位大夫的医术以至化境,可替人剔骨换面。” “纵然我依旧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我更笃定了那个猜测,你就是韩羡之。”说着,他手中一攥,眸底似有暗流涌过。 迎着他的目光,翟无期清澈的眼眸浮过一丝烟云,扬唇,笑意慨然:“所以,你全凭直觉?” “是。”陆行云抿了抿唇。 他办案素来讲究证据,从来不会主观臆断,唯有此事全凭直觉,且坚定地相信,他是对的。 “你是对的。” 韩羡之喟然一叹,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温润的眼眸静静凝在他脸上,似湖底的碧玺,灼然清透。 “陆行云,我没有看错你。” 感受着肩头的力度,陆行云眸中泛起复杂之色:“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我师傅。”韩羡之挑了挑唇,将手缓缓垂落,转眸,透过南面的窗棂望向遥远的苍穹。 “当年我父亲获罪之后,就被处斩了,我师傅得到消息,千里奔袭而来,在戈壁滩上找到了我。那时我重病将死,幸得师傅的好友杨大夫相救,才大难不死。” “当时我全族蒙难,心里除了仇恨,再也装不下别的,回京的途中正好遇到一个叫翟无期的书生,他被盗匪所伤,杨大夫虽全力施救,也无力回天。我看着他赶考的户籍,便生出这个李代桃僵,潜伏东宫的计策。” “师傅虽然不赞成,但知道我的心性,便求杨大夫替我剔骨换面,从此以后,世上变再也没有韩羡之了。” 寂静的石室里,他轻然叹息,似秋风拂过干枯的树梢,苍凉萧索。 陆行云剑眉微拢,眸里泛过一丝怜悯。 “当年韩家蒙难,皆因太子,如今太子已倒,你也算大仇得报了。” “不,还差一步。”韩羡之摇摇头。 陆行云心头一凛,脊背发紧:“你想翻案?” “是!” “可当年是皇上亲自下的判决,若是翻案,就等于让皇上承认他错了,皇上纵然仁慈,只怕也...”陆行云攥着拳头,面色凝重。 当年,为遏制土.地.兼并,韩羡之的父亲韩忠奉旨推行土.地新政“方田均.税.法”,然而此举损害了土绅和官僚们的利益,纷纷采取敌对措施。韩忠去江南推行新政时,正好匪患横行,其中有一支纠集数万乱民谋反。 后太子领兵平乱,匪首被擒后,竟指认韩忠勾结他,中饱私囊,并买卖军.火给他,巧的是,韩忠的侄子韩毕任兵部侍郎,在他府上还搜出大亮人证物证。 因为买卖军.火事关国本,且皇上信任韩忠,怕有人栽赃诬陷他,故亲自审理。一开始韩毕也喊冤,可没两天就反口了,还说是韩忠指使他,并提供了有力证据。 眼见人证、物证确凿,皇上不信也得信,天子一怒,血流成河,韩忠及相关主犯被斩,其余亲眷一律流放。 说起来,陆行云和韩忠只见过几次,却曾亲眼见到他扑洪流救那被水冲跑的孤儿,这样爱护百姓的好官,他绝不相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 韩羡之深吸了口气,眸光一定,似磐石般坚硬凌冽。 “可我身上背负的是我全族的血仇,我爹死了,母亲也跟着自尽,我的祖父祖母和年幼的弟妹也在流放途中相继惨死。整整十三年,我每次午夜梦回,就是他们死去的模样。” “若非这口气撑着,我也造成了孤魂野鬼,我苟全于世,就是为了给他们报仇雪恨。当年的事全是太子一手陷害,是他让人以韩毕的妻儿作为胁迫,威胁韩毕栽赃我爹。如今太子已倒,相关证据我也找到,只差最后一步,我怎能放弃?” “可你知道翻案的代价吗?”陆行云的眉头越蹙越紧。 “我知道。” 韩羡之下颌紧绷,眸底烁起一道寒芒。 “我朝开.国八十九年,唯太.祖.皇帝临终前下过罪己昭,除此,再无其二。” 虽说皇上也是被太子蒙蔽,可当初审理此案的人是他,若要翻案,那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纵然他心地宽厚,却也是一国君王,脸面总是要的。 “那你...”陆行云满心慨然,却见男子咬了咬唇,提起衣袍,趋膝跪在他面前,摇曳的烛灯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 “行云。”他第一次这样叫他。 “事到如今,我能求的只有你一人,我求你替我翻案!”他看着他,眉头紧蹙,漆黑眼眸蕴满恳求,在晦暗的光影下浮动。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末尾的情节稍作了修改,看这章前,请回看一下哈,抱歉。
第68章 他此生所愿 望着这个曾经令他欣赏赞叹的, 如今却跪在他面前的男子,陆行云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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