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寻来剃刀与清水,小心为他剃了胡子,剃刀在他手上游走,日头照在上头,偶尔能闪出亮晶晶的光,闪的裴晓葵眼睛疼。 回想从前在墨州梁府时,梁舟迟总是挨老爷的打,有几次打的他下不来床,那个时候胡子都是她给剃的。 细想起来,那时虽然他不学无术,不过那时父母都安好,家宅还算安宁,那时梁舟迟还是幸福的吧。 回想如此,她心口便又觉得疼了。 强忍泪水,剃了胡子,又用清水给他擦拭身子,身着的中衣一脱掉,大伤小伤都显在裴晓葵的眼前,从前光洁平整的身子,如今多处伤口,有两处还落了疤,他自打跟了镇阳王以来,一直都是以命相拼相护,原本拿茶盏酒瓷的一双手,转眼四处都是握刀枪而磨出的茧子。 他现在仍是梁舟迟,却又不再是梁舟迟。 洗净之后,几位郎中便又来了,稍加查探之后,又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便离开了。 梁舟迟身负重伤,加之从马上摔下来,正好跌破了头,昏迷了整整几日,按着郎中的话,活下来已是万幸。 这话裴晓葵听得懂,正是说,他往后便是活死人了。 近几日,自打梁舟迟回来,众人有话都哄着她说,明明连郎中都说没底的事,可是人见了她都宽慰,说他养上一阵子便能好了。 是怕她伤心难过,裴晓葵知道。 所以她在人前从来只笑笑不讲话,一到了夜里,便对着梁舟迟掉眼泪。 自打他回来,梁舟迟一应都是她亲手照料,夜里她便睡在拔步床对面的罗汉榻上,日日夜夜的守着他。 不管他听不听得到她讲话,每日所见所闻她都一一讲给他听。 时光一晃,秋已近冬,夜里房间里需得上碳火才不至于冷的睡不着。 适逢深夜,给他擦洗完身子又喂了药,裴晓葵熄了内室的灯,仰面朝上躺在罗汉榻上,眼睛稍适了黑暗后,便见着一轮绝美的月光正铺在房间里,她侧过身,面对着他的拔步床,指了外头的月光道:“舟迟,你瞧,外头的月亮多好看啊。” 虽然他在,可他发不得半点声音,裴晓葵的声线在内室中传出,显得空空的。 她不管不顾的自说自话,“你知道吗,镇阳王那头传来消息,他已经入京了,之前的那位皇帝被赶出了宫去,还不知是死是活呢,人人都说,再过不久镇阳王便要登基了。对了,镇阳王册封你的旨意下来了,说要封你为随镇大将军,还要给慧姨加封诰命,我不懂这官职厉害不厉害,可是你是为了救镇阳王的命才变成这样的,他定会好好待你吧。” “今日承湘郡主说,再过不了几日,咱们便要都迁到京城去了,”她笑着一顿,眼中却没有对未来的过多期许,“再过不久,想来我便应该称她为公主了。小时候对京城繁华心驰神往,可如今真的要去了,倒不那么期待了,你若能好了,我宁可一辈子都不去京城,就窝在这边陲吃风沙也好。” “再偷偷告诉你一件事,自你走后,我便去衣铺量了身段,做了一身嫁衣,就等着你回来时,咱们成亲用的,衣裳早就做好了,明日我穿给你看看可好?” “咱们成亲的事,我同慧姨说了,可慧姨不乐意,”说着说着,裴晓葵的眼角流下泪来,穿过鬓发,湿了枕畔,“慧姨说,你能活多久都不一定,若是这样成了亲,你若有个万一,我便成了寡妇了,往后便没那么好嫁人了。她还说,要认我为女儿,往后入了京,你有了官职加荫,她又有诰命在身,我便成了京中的高门贵女,定能许个好人家。” “可我知道慧姨待我好,连后路都为我想好了,不过这件事我不会听她的,我早就打听过了,若是新郎因为身体有疾不能拜堂,那便由族人抱个大公鸡也算是了,这我倒是不介意,我想若能成亲,你当也不在意的吧。” 拔步床那头仍没有半点动静,整个内室唯有她自说自话之音。 “梁舟迟.......其实我早都想好了,这辈子,就跟着你,不管入不入你梁家的门,你都得是我的,你若活着,我就陪着你,你若死了,我便好生陪着你的骨灰灵位,待慧姨百年之后,我再随你去。”她长叹一气,头仰过来,而后擦了泪,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入梦。 唯有梦中,她似才能见到想见的人。 梦里裴晓葵重回昔日梁府,穿过一片竹林,便见着梁舟迟一身白衫,好端端的站在院中冲着他笑。 梦里的他四肢健全,身上无伤,正立于院中笑的灿然,像极了当初在雨夜中干净的少年。 “死丫头,跑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他下巴微仰,笑的狂妄却又爽朗。 不知怎的,裴晓葵一下子落下泪来,不管不顾的朝前奔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周身被他紧紧抱着,甚至在梦里还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松香气,与从前的一样。 她明知是梦,却不愿意醒来,哪怕一辈子让她待在梦里也好。 次日,裴晓葵不知被哪处的鸡鸣声吵的不得安宁,哭了许久,她哭的头疼,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却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声音忽远忽近,听的不太真切,她以为尚在梦中,便紧皱着眉,眼都没睁一下。 哪知那声音又起,她却寻不到来由,直到有一双手攥在她的腕子上,头脑一阵发炸,猛的睁开眼。 天光尚未大亮,房内是天将明的幽暗。 她眼瞧着面前的人形轮廓,惊的整个身子为之一颤抖。 “晓葵。”那熟悉的声线又起,她听的一清二楚,不是她的梁舟迟还能是谁? 夜里做的那个梦太过清晰,她清楚,是她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得,她现在脑子里混沌一片,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但是这梦太真实了,真实的让她想哭。 一个字都没讲,却嘴一瘪先抽噎了起来。 对面人的神色看不太清,但是语气仍是那副心疼之意,他伸手轻触了裴晓葵的额头,“怎么?你不想我了?” 此下裴晓葵才觉出不对劲来,她眼神清亮,猛然从床榻上坐起,一切都那般触感真实,不是梦! “舟迟.......”因为才醒来,嗓音有些干哑之意,“当真是你?” “是我,我不敢死,所以才回来了。”他突然笑了,身上仍旧不舒服,四处的伤口袭来,疼的他险些招架不住,不过与裴晓葵相比,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 他于战场上拼了命,拿了军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裴晓葵,让他母亲,让背后整个梁家荣耀满门,他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他不再是曾经的纨绔子梁舟迟。 他的记忆止于身受重伤从马背上摔下,而后自己便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混沌之中,四周白茫,哪里都看不清,亦走不出,但是裴晓葵同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楚。 直到听到那句,待母亲百年之后她便随着他来了,他心一惊,而后感觉有什么东西将他拉出那片白茫混沌。 醒来时,听到罗汉榻上的呼吸声,带着几声喃喃。 就连在睡梦中,她仍是一副不安的样子,憔悴又伤怀。 他怎敢不回来。 身上伤痛一下强过一下,但他还是强撑着下地,坐到她的榻前,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天亮。 他不笑还好,一笑便又惹了她哭,裴晓葵不顾一切的扎到他的怀中,似梦中那样,却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真真切切的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这才嚎啕大哭起来。 她这般猛的一扎,额头正顶在他身前的伤口上,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可是梁舟迟的眉目也只轻拧了一瞬,随后便心满意足的笑着,抬起双臂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真好啊! 重新回到她身边,见着她,真好啊! 裴晓葵在他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人几乎抽了过去,梁舟迟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背脊安抚,还不忘同他讲说道:“我这回之所以受这么重的伤,是因为我于北州城内发现了邵栋,一时脑热,只急着取他人头,当时我杀红了眼,不顾一切的骑马朝他追去,不想最后落入了他们的包围,此时镇阳王率兵赶到,可敌军人数正多,为了救镇阳王,我拦住敌军,让他得以平安突围。” 说到此处他长喘了一口气,似是那日场面重新在他面前浮现,犹可让他激动不已,“邵栋的人头被我一刀砍下,当时瞧着他的人头落地,我便想,死也值了,可谁知,竟命大没死。” “这回你同梁老爷总算是可以交待了,也为昔日梁家报了仇,现如今,朝廷将要易主,曾害过梁家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她仍是一抽一抽的,不敢去想象他所说的场面。 九死一生,眼前这个人险些丢了命,似差那么一丁点儿,她就见不着他了。 除了后怕,再无旁他。 她完全忘记了这人还有伤病在身,只是将人搂的紧紧的,生怕稍稍一松手,人便又没了。 闻着她发顶的香气,梁舟迟欣慰的笑笑。 他于生死之际,唯一挂念的,只有眼前这个人。更让他感动的是,裴晓葵亦是满心满眼都是他。 从前梁舟迟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如今他却觉着,上辈子应当是做了天大的好事,这辈子老天才将裴晓葵送到他身边。 “晓葵,我好想你。”他微微闭上眼,轻轻吻住她的发顶。 “晓葵,你没事吧?”——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响,随之梁夫人的声线透过门板传来。 方才裴晓葵哭的凄惨,院子里的婢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又不敢上前来,只要先奔去梁夫人那里报信,急忙奔到此处时已经近乎听不到哭声,但她放心不下,于是唤了两声。 “慧姨,我没事........”本想让她快些进来看看,哪知话未说完,梁夫人便推门进来。 一奔入内室,正看到床榻上正坐着的两个人。 在见到梁舟迟的刹那,梁夫人高兴的险些晕过去。 不顾形象的一拍大腿,急急朝他奔过来,一把将他搂住,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肩背,“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若说方才裴晓葵哭的难看,那这会儿梁夫人比起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上的伤更疼了,他在梁夫人怀中龇牙咧嘴,“娘,疼......” 他一连说了几声,梁夫人才听见,忙又将人放开,可是一想到方才进门时,明明他与裴晓葵两个人也抱在一起,倒也没见他叫疼。 于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轻拍了他一下,笑着骂道:“当真是儿大不中留!” “你半死不活这几天,晓葵和我们都要哭死了,你还算是有点良心!” “我不光有良心,我还给你挣了诰命回来,爹若是在天有灵,也会跟你一起开心的!”梁舟迟身上皆是伤口,但此刻,两个生命中他最爱的女人皆在身边,他觉着万分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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