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知道面前这个一力战八方的小娘子,正是未来的皇后薛玉润。 他原本还以为,能让眼前人刮目相看…… 中山郡王世子伸手敲在沙漏上,眸色沉了沉。 薛玉润用时不短,可他落子的时间比她更长。而且他的黑子不管如何紧咬,都不能从她固若金汤的防守中咬下一块肉来。 在薛玉润思索之际,中山郡王世子掠过她的面容。 她神色并不十分凝重,只偶尔抿唇,指尖捏着棋子微微比划。 “啪”薛玉润落下一子,轻敲了敲沙漏,望向中山郡王世子。 她有一双生得极美的眼睛,但此时,中山郡王世子的眼里,只有她眸中胸有成竹的神采。 中山郡王世子心下一紧,等到自己的沙漏快漏尽之时,他故意下歪了这步棋,然后一拱手,叹道:“姑娘棋艺高超,在下自愧弗如。” “哥哥你让她干嘛呀!”长乐县主并不能跟上他们的棋步,但这并不妨碍她当即表达不满。 众人面面相觑,在他们眼里,中山郡王世子和薛玉润先前的棋局胶着,下得有来有往。中山郡王世子最后这一步棋,很明显欠考虑,的确有相让的意思。 中山郡王世子无奈地道:“阿乐,这位姑娘的确棋艺精湛,并非我欲相让。” 他这么一说,众人更觉得他是在让着薛玉润。 就连顾如瑛都蹙眉道:“让来让去有什么意思?” “公子顾虑小娘子的面子,乃是君子之风。怎么在这位小娘子口中,竟成了‘没意思’?”中山郡王世子身边也有随扈,闻言立刻驳斥道。 众人你来我往,口中打过几轮机锋,都以为中山郡王世子是在让着薛玉润。 薛玉润瞥了中山郡王世子,伸手拿起了他最后落下的棋子,在棋盘上敲了三声。
第42章 “砰、砰、砰” 这三声突兀, 众人住了口,都看向薛玉润。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她, 慢条斯理地给中山郡王世子原本的黑子挪了一个位置。 “下这儿才对!”赵渤脱口而出。 赵滢一个激灵, 立刻意识到薛玉润想干什么。她马上站回原来的位置,一等薛玉润敲沙漏, 就如切磋时一般, 换个沙漏计时。 薛玉润, 就这么一个沙漏一个沙漏地,自己和自己对弈起来。 秋风瑟瑟,拂过枝叶沙沙作响。她的身边分明簇拥着乌泱泱的人群, 可他们都屏气凝神,竟叫着落子的声音, 显得清晰可闻。 无数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中山郡王世子的脸色, 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万万没有想到, 薛玉润有下一步算十步的功力。他紧抿着唇, 手在袖中紧攥, 才能强迫自己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叹。 她身姿挺拔,神色从容, 左右手交替执黑与白,竟惹得一旁拿着画具的学子匆匆丢下先前的画卷, 迫不及待地描摹这一幅盛景。 不知过了多久,“砰”的一声轻响, 白子落,黑子溃不成军。 薛玉润从棋盘上抬起头来, 朝中山郡王世子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 笑道:“我以为, 世子确实没有说错。” 他不“让”她,她也能赢。 她就是厉害。 众人先是一愣,复尔爆发出哄堂喝彩:“彩!彩!彩!” 这小娘子,也太厉害了! 小娘子们文雅,没法像郎君们大声喝采,也激动得连连抚掌,朝薛玉润用力地摇着手上的罗帕。 那可是位小娘子呢! 这言外之意,中山郡王世子听明白了,长乐县主也听明白了——因为她的脸色忽红忽白,精彩纷呈。可她又瞧不出棋步的门道,只能气得甩袖:“哥哥!”然后蹬蹬地跑开了。 不过,中山郡王世子比许从登更善忍耐,他见状对薛玉润拱手笑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多谢姑娘赐教。舍妹无状,在下改日再请姑娘赐教。” 但他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都淹没在了喝彩声中。 顾如瑛微微一笑,赵滢的声音更是激动:“的确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不愧是她的汤圆儿! 爽快啊! 就连三公主都兴奋地攥着许涟漪的袖子:“许姐姐许姐姐——” “她确实很厉害。”许涟漪轻轻地低喃,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味。 众人紧盯着棋局之时,只有她看到了悄然站在人群中的皇上。 他看向薛玉润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深似海。 也只有在他看向薛玉润时,她才能罕见地窥视到他淡漠疏离的表象下,真实而鲜活的人影。 三公主一听,立刻就不服气地道:“你也厉害啊。你是没见过她的刺绣,简直太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丑的东西……” 许涟漪很沉又很轻地笑了一声:“谢谢你,殿下,谢谢你。” * 薛玉润悄悄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呢。 但是,说就说罢,反正她总算蔫坏了一把,可以很是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抿一口茶。 中山郡王世子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这般惺惺作态,跟许从登有什么两样? 先前她乍一看,还觉得中山郡王世子跟楚正则有一两分相似,现在想想,一定是太阳太大,晃了眼睛。 就连楚正则都不能让她吃哑巴亏,他一个中山郡王世子算什么? 唯一遗憾的是,她赢得痛快,却总觉得少了几分酣畅淋漓。没有跟楚正则对弈时,步步皆需苦思冥想的苦恼,也就没有悬崖上走丝线、艰难取胜后,通体舒泰的欢畅。 然而,她刚放下杯盏,就见一道清俊的身影坐在了她的对面。 寒玉似的手不紧不慢地捡起棋盘上的棋子。 他声调悠长,含着清浅的笑意:“姑娘精湛的棋艺,可容在下领教一二?” 这熟悉的声音听得薛玉润心头一跳。 她二话没说,伸手就将棋子一揽,全部打散,然后站起身来,严肃地道:“不要不要,我好累了,要去玩一点儿别的。” 要是被他找出了破局之法,黑子反而赢了白子,她面子往哪儿放? 楚正则一定是故意的,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就知道趁她之危。 她全盛之时,跟他下棋要赢都很难,更何况现在! 这声音带着一点点嗔,听得人心口一酥。 “这位姑、姑娘,如果不想下棋,在下可、可否邀请您在捶丸赛里组队?”郑公子红着脸,磕磕巴巴地道。 没看出来啊,说话讷讷,胆子倒是不小啊。众郎君顿时对他怒目圆视,一时间,争前恐后地道:“姑娘,我比他准头更好,两杆进洞,保管姑娘能拔得头筹!” “嘁,两杆进洞你还好意思说?姑娘,我骑术精湛,您若是捶丸赛上不敢骑快马也无妨,我带您!” “你别欺负这位姑娘面生不懂规则,捶丸赛明明也可以不骑马!姑娘,您不必在意一朝一夕的玩乐,在下年方十六,家境殷实……别打脸,兄弟别打脸!” 场面混乱不堪但又充满欢声笑语。 当着诸位小娘子的面,自是没人会真的出手揍人,只是作势这么一比划,也足以让围观的小娘子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至于薛玉润对面的棋手是谁? 他们都站在他的背后,谁也没顾上去看这个郎君是何人。 再说,还能是谁,不就是一个被眼前这天仙似的小娘子拒绝的倒霉蛋么? 比起他,那个挥舞着画卷,激动地说着:“姑娘,姑娘!我给您画了一幅画——”的郎君,才更让他们为之侧目。 薛玉润头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场面,她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听到有人居然给她画了一幅画,更觉有趣,好奇地看过去—— 然后,就看到原本端坐在棋桌旁的人微微起身,随手一握,攥住了画卷,萧萧肃肃地站了起来。 楚正则身量颀长,比拿着画的郎君要高出一个头,他声调寒凉地反问道:“兄台私下作画,妥当?” 这声音听得人无端打了个寒颤。 拿着画的郎君吓得颤颤巍巍地道:“不、不大妥当。” 薛玉润见楚正则轻易地把画拿走,连忙走到他面前,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夺:“让我看看!” 楚正则将画往后一递,德诚麻利地接过了画,藏入怀中。楚正则垂眸看薛玉润,淡声问道:“看什么?” 这倒霉蛋怎么还这般霸道? 众人终于向他投去不满的眼神。 来者是谁,何德何能—— 少年颜如玉,公子世无双。 与小娘子站在一块儿,当真是郎才女貌,万分养眼。 他们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但皮相不过是皮相。 “兄台,你这样是不是也不太妥当?”有人不满地道:“画中人是这位姑娘,这幅画只能敬呈姑娘本人或者她的家中人。你一个外人,怎么能夺姑娘的画?” 众人连声附和。他们自是少年慕艾、少女怀春,可也知道分寸。像许从登那样还只流于言表的调戏,都已让人不齿,更何况这人还直接夺走了小娘子的画像,竟然有私藏之意。 画画的人忙不迭地点头。他也就是见美人起了画兴,可绝没有私藏的想法。 楚正则只紧盯着薛玉润,眉眼凌厉,嗤笑一声道:“外人?” 这两个字,一字一顿,声音沉郁,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薛玉润一个激灵攥住了楚正则的袖子,严肃地看着他,抑扬顿挫地道:“哥哥,好哥哥!” 说完,薛玉润还默默地、控诉地看了楚正则身后跟着的人一眼——那是她在鹿鸣书院就读的堂兄薛澄文。 一个学富五车,但是至今还没有回信告诉她《野有死麕》意思的好哥哥。 薛澄文轻咳了一声,他不能暴露楚正则的身份,那也就不能暴露薛玉润的身份,只能默默地低着头,权当自己不存在。 唉,也不知道薛彦歌怎么就在回京路上耽搁了,要不然,这场面,薛彦歌比他会啊。 薛澄文还想找找跟他共患难的赵渤,扭头一瞧,得,赵渤正跟他妹妹赵滢站在一块儿,俩人认真严肃地低头在看顾如瑛手里的书呢,也不嫌挤得慌。 薛澄文沉默地移回视线,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赵山长那儿问功课,结果被微服出行来找赵山长的皇上逮了个正着。 至于其他的郎君,听到薛玉润唤的这一声“哥哥”,也皆是一愣。 开口表达不满的郎君肃然站直了,恭声道:“兄台,抱歉。令妹神姿高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澄文一个箭步拽走了。 “薛兄,薛兄你等等,你是知道我家的,家世清白,我还没说完呢——” 薛澄文一个头两个大,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再不走快点,他怕这个同窗要去跟阎王介绍自己“年方十六、家境殷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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