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润一声没敢吭,一用完膳就去挽祖父的手,生怕薛彦扬想起她来:“祖父,我陪您消食。” 薛老丞相慈爱地笑着颔首:“汤圆儿啊,今日尽兴吗?” “爷爷,您可惜没见着我跟他们比下棋。”薛玉润点了点头,尽管知道他肯定已经对登高宴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描述今日的情形,最后信誓旦旦地总结道:“中山郡王世子不行。” 她这总结相当孩子气,也就是在爷爷面前撒撒娇。 “不错,不错,你做得很好。陛下老成而不失少年气概,正合赵山长那些大儒的心思。”薛老丞相笑着点头:“甚好,也免得总有人想拿他跟陛下相提并论。” 薛玉润震惊地道:“怎么还有人敢拿他跟陛下比?” 她都觉得自己乍一看中山郡王世子和楚正则相似,实在是对楚正则莫大的侮辱。 薛老丞相笑看她一眼:“你小的时候,不也好奇过吗?” 从前主少国疑,年幼的帝王无一时、无一刻不活在众人的审视当中。这些审视里,从前未必不曾带着轻视。拿他跟先帝比,拿他跟同辈的皇族子弟比,甚至拿他跟世家贵胄声名鹊起的同龄人比。 薛玉润一噎,断然否认道:“怎么会呢?我完全不记得了。” 她否认完,又转到薛老丞相的背后,殷勤地给他捏肩捶背:“爷爷,就算我好奇,也一定是觉得陛下更厉害的那种好奇吧?” 薛老丞相哈哈一笑。
第46章 御书房里, 楚正则展开学子偷画的画像,也在回想今日之事。 这学子确有几分真本事,寥寥数笔, 便勾勒出了一位传神的佳人。 这幅画像里, 薛玉润正在自己跟自己对弈。她眉眼低垂,右手刚刚在棋盘上落下白子, 左手就伸向对面的棋盒, 欲拿一颗黑子。 从容而沉静。 她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楚正则想起幼时的事。 小时候他功课繁忙紧张, 跟她下棋十输其六。赢了之后,她总是很得意,两个小鬏鬏上的珍珠发饰一甩一甩。若是输了, 倒也不会哭闹,只会揪揪自己的发鬏, 不服输地要继续切磋。 后来, 有宫女故意把都城的传闻送到他的耳边, 说中山郡王世子是天纵奇才, 棋艺精湛, 与长辈论棋也不落下风。让他勤练棋艺,免得以后见面输人一招。 他那时刚刚输给薛玉润, 大概是对这宫女的话深以为然吧。 但薛玉润可不是。 她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呢? 楚正则舒缓地靠在椅背上,回想起还扎着鬏鬏的薛玉润。 她叉着腰, 气鼓鼓地对那个宫女道:“我才不信!你让他来找我们。只有我能下过陛下,只有陛下能下过我, 我跟陛下是‘齐也’,才不会输给他!” ——急得珑缠追着她解释, “妻者, 齐也”不是这个意思。 楚正则的视线落在画上, 轻轻地一笑。 到现在还是这样“不肯饶人”,哪是什么“沉静从容”的性子。 他移开这幅画,重新铺上宣纸,提笔点朱红。 不多时,一个娇俏灵动的小娘子,便跃然纸上。 * 楚正则作画之时,薛玉润正把玩着捶丸赛留下来的朱红缎带,将它在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 祖父跟她说明白了小时候的趣事,只说世事难料,没想到有一天,她当真会跟中山郡王世子比上一场。 可不是世事难料么。 她从前,可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明了“妻者,齐也”的意思。 只转念一想到“妻”这个字,她便觉得有几分脸热,手上的缎带也不由得拉紧了些。 她悄悄地左右看了看。 珑缠等贴身使女不在房中,余下的人都在外间等候,等她吩咐再进来。 薛玉润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地挪来铜镜,侧首低肩,一点一点地撇开右肩的衣襟。 烛火下,她肩头雪白,不见红痕。 可楚正则从后侧不轻不重的低首一咬,那触感好像还停留在肩上。她当时着急上火,但夜深人静,再回想那时的情形…… 薛玉润鬼使神差地轻抚上肩头,又火烧火燎地收回手,猛地拉合衣襟,轻咬着唇,攥紧手上的缎带。 珑缠恰在这时走了进来,一瞧薛玉润指尖胡乱缠绕的缎带,抿唇笑道:“姑娘,您再这么玩下去,回头指尖也要染上朱红了。” “我、我只是想逗芝麻和西瓜。”薛玉润稳了稳心神,义正辞严地摇手,让缎带垂落的部分一跳一跳,妄图去吸引芝麻和西瓜的注意力。 芝麻睡得狗眼惺忪,听到声音只掀开眼皮子,摇了一下尾巴。 西瓜倒是一下就窜了过来,好奇地跳起来,用前爪去扒拉这条缎带。 薛玉润满意地揉了揉西瓜的脑袋,看向珑缠的目光里带了一点点小小的得意:“你看。” 不过,薛玉润也不敢让西瓜一直用两条后腿蹦跳着走路,怕伤了它的腿。所以揉完脑袋后,就忙把缎带收好,给它扔了一个球。 珑缠笑着应声:“是,是,姑娘只是想逗芝麻和西瓜。” 听到她这么说,薛玉润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轻咳了一声,一边解开指尖缠绕的缎带,一边问道:“往年的礼单拿回来了?” 因为钱宜淑的月份越来越大,薛玉润从静寄山庄回家之后,就开始逐步接手家中的庶务,替钱宜淑分担压力。 登高宴过后,还有两个月便是万寿节,万寿节再过一个月,就是冬祀年关。此时,是送往迎来最繁忙的时候。是故,薛玉润早就让人整理好了往年的礼单,打算登高宴一结束,便全权接手。 “是。”珑缠恭声道,让人将一个樟木箱抬了进来:“姑娘怕要受累了。” “那总比嫂嫂受累好。”薛玉润看了眼樟木箱,不甚在意地道:“这些事我也不是头一回经手,这几个月我都留在家中,不必入宫,正好把年关的账目和礼单理清楚。” 她说着,随手将朱红色的缎带搭到她桌上的象牙雕荷塘鹭鸶图笔筒上。 “姑娘,还有陛下的生辰礼呢?”珑缠尽职尽责地笑着提醒道。 “啊。”薛玉润笑着拖长了声调:“我跟陛下早就说好了。” 她一指角落里的福娃娃灯笼。 回家后,她将红绸花系在了福娃娃灯笼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瞧上去喜上加喜,丑得还挺可爱的。 珑缠震惊万分,迟疑地道:“……您真要绣这个?” 薛玉润歪着头,眸中精光闪闪,莞尔一笑:“嗯哼,陛下肯定等着看我大展绣技呢。” 到时候,正好顺便去问楚正则讨要那个学子画的画。 那可是她的画像呢! * 楚正则十六岁的万寿节,转眼就到了。 因为楚正则尚未亲政,且年未及弱冠,所以并未天下大庆,只给都城中的官吏三日休沐。 万寿节照例设内外宴席,外宴在花萼楼下宴正五品以上朝官。内宴敬太皇太后和太后,邀请皇室宗亲。 但这一次,楚正则在生辰的前一日,又额外在南华宫门外,宴请七十岁以上的古稀老叟。不分男女、不论贵贱。以示幼帝尊长,崇老敬老。 年刚过七十的赵山长,赫然在列。 这一日,薛玉润被提前接进宫中小住,特意绕道南华街,远远地瞧了眼老叟宴的盛况。 南华街上,彩棚如云,依次相接,将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守卫皇城的南衙府卫封锁了各处路口,她的马车自然近不了身,也看不到楚正则的身影。 但她哪怕只远远站着,也能听见临近的彩棚里,老叟们高声笑语,都在说:“赵山长说得对啊,陛下尊老敬贤、敦仁爱众,喝一杯,要祝陛下千秋长寿!” 马车外,也有好奇的老百姓们窃窃私语,得意洋洋地道:“我曾祖父九十八了,听说陛下还会亲自给他敬酒哩。吃的肉啊酒啊,都不要钱,都是陛下请哩。听说还有好东西拿回来,不知道是什么。” “陛下这么好啊,哎哟我家公爹怎么就才活了六十八呢!” “那是,别瞅着陛下年纪小,那明君不都是这么小点儿长大的?” 市井百姓话糙理不糙,听得马车内的珑缠一乐,低声道:“陛下好生厉害。” 薛玉润笑着点了点头。 这笼络人心的法子,直白却非常奏效。 登高宴时,楚正则和中山郡王世子、长乐县主一齐赴宴,却比他们晚来几步,想必就是在跟赵山长商议老叟宴的事。 赵山长是赵尚书令的伯父,但赵尚书令的父亲早逝,赵尚书令是由赵山长一手带大的,情同父子。赵滢和赵渤都是直接称呼赵山长为“祖父”。 如此一来,向来明哲保身的赵尚书令,少不得也要偏颇一二。 而且,赵山长虽然不入仕,但执掌鹿鸣书院多年,桃李满天下。敬老亦尊师,朝中的文臣焉能不对楚正则更添几分赞赏? 楚正则的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只是…… 今日老叟宴过后,他明日一早还要外宴朝臣,午时内宴皇亲。 这两日下来,他怕是要累坏了。 薛玉润轻咬了一下唇,放下车帘,道:“走吧,进宫。” * 鳞次栉比的灯火,在都城彻夜燃烧。万寿节朝野同庆,觥筹交错和丝弦之声一样,皆不绝于耳。 但结束两天的万寿节宴庆之后,楚正则挥退宫侍,回到乾坤殿,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 他耳中仍有笙歌绕梁,在寂静的暮色里,显得有几分嘈杂。今日两场宴席所喝的烈酒后劲不小,与嘈杂的声响融在一起,让他的头愈发地疼了起来。 今日是他十六岁的生辰,但楚正则脸上没有丝毫的喜色。他脸色微沉,端坐在椅上,揉着自己的晴明穴,闭了闭眼。 坐下的椅子雕着御天于飞的九龙,威仪赫赫,但算不得舒服。正好能让他神智清楚地剥离恭维声中无用的奉承和谄媚,探究他们藏在背后的试探与打量。 他要在亲政之后用最短的时间掌握稳固的权力,就要在亲政之前,先扬贤名,让朝野百姓能对他年少亲政怀有信心,为他明年亲自主持科举而非让三省长官代劳打下基础。 也以便他能一点点拔出某些顽固的钉子,培植只忠于自己的“天子门生”。这是他今年举办老叟宴的原因。 可反过来,老叟宴笼络人心的效果越鲜明,就越会惹得一些人心生不安。 他们巴不得他懦弱无能,亲政再晚一些,好让他们稳掌权柄,中饱私囊。 而亲政以大婚为界,他们的阴谋诡计冲着他来,他毫无所惧。只怕他们阴险,要对薛玉润不利。 楚正则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德忠——” 他唤出这一声,头便一突一突地疼得厉害,他紧锁着眉头,撑着自己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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